出得宮門時,太陽已落了山,斜斜微風很快將身上汗漬烘乾。她扶著方婆子冰涼的手略略彎腰鑽入車裡:“去曹府。”
三日後,吏部尚書夫人死於牢獄,親執太上皇金刀言之鑿鑿向陛下指證太上皇賄賂朝中重臣,意欲複辟的錦衣衛都指揮史盧大人一夜瘋癲。
又因內官王瑤、曹吉祥等極力為吏部尚書作保,言明金刀只是太上皇舊時送給吏部尚書的生辰賀禮,且太上皇幽禁南宮無法聯系朝臣,太上皇意欲複辟之事才不了了之。
一時間,滿朝文武百官人心渙散,朝中上表立儲之聲繞梁不絕,甚至有人提出前太子仁德博學,滄海雅量乃是儲君的不二人選。
因唐貴妃之事頭痛不已的朱祁鈺瞧著底下鬧哄哄一片,竟無一人將自己放在眼裡,憤懣難堪之下厲聲下令:參與爭論立儲諸人午門前杖斃。
此言一出,人心惶惶,膽小者借故告老還鄉,意欲從泥濘中脫身。
罷朝後的陛下是被宮人抬回乾清宮的,彼時,痛失太子傷心欲絕的朱祁鈺見著匆匆趕來的杭氏破口大罵:“無用的婦人,太子性命你無法保全,唐氏對你處處忍讓你卻在眾目睽睽之下揭穿她假孕,你目光短淺不配坐鎮中宮,不配母儀天下!朕看錯了你!”
沉重的白玉方枕悶聲砸在杭氏身上,血流如注,她還是如從前一般溫馴低著頭,只是垂下的眼是冷的,跳動的心也是冷的。
直到皇帝沉沉睡下之際,她才抬起頭重新審視她這位早已變了初心的夫君。
朝廷內外亂成一鍋粥,各方勢力蠢蠢欲動,謝瑩玉亦是忙得腳不沾地。
倒是林家,良琴和寫意被打發去伺候林父林母,元寶又沐休在家,很是一派歡欣鼓舞。
“好了沒有啊?我尿急!”維持一個姿勢站了許久的元寶開始不耐煩。
畫師溫婉拿毛筆比了比沉默作畫,瞧著專業又性感。
倒是站在她身後的方婆子瞧著躍然紙上,憨態可掬的一家子驚奇笑出聲來:“夫人得閑也給我和我家大山也畫一張罷?從沒瞧見過這般……這般……奴婢都想不出來詞兒了!”
刻板的婆子在腦子裡搜刮了半日,也沒想出甚好詞來,隻覺夫人畫的全家福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又裡外透著一股子和樂美滿。
特別是三小姐靈動狡黠的眸子,大公子一本正經下偷偷,二公子快咧到耳根的嘴,新奇又有趣。
“好啦!Q版全家福,保證隻此一家,別無分店!”溫婉放了筆,從懷裡摸出個四四方方的玉石大章子,哈了兩口氣蓋在紙上。
早不耐煩的元寶興衝衝跑過來瞧,當即愛不釋手卷好收進懷裡:“我的!我一年也回不了幾趟家,這畫給我帶身上正好!”
這下,他也不覺得端端正正在椅子上做個把時辰有多難熬了,早知如此,該老實多坐上幾個時辰才好。
林淵走過來毫不留情一巴掌拍在他頭上:“拿出來,明日走時再帶上,本就是為你畫的。”
彎彎也墊著腳急急伸手往元寶懷裡掏,她可是捏著繡花針坐了一清早了,宋嬤嬤給她做的香噴噴的小點心也忍著沒吃,怎麽也得瞧一眼成果。
“你輕些,墨還沒乾呢!弄壞了可沒了!”元寶拍開妹妹的胖爪子,小心翼翼扯出懷裡的畫來。
待到畫卷鋪開來,又是新一輪的嘰嘰喳喳,你爭我奪。
於是,心情美麗的溫婉畫了一副又一副Q版人像,從全家福畫到個人照,從清晨畫到傍晚,畫了一副又一副,直畫得腰酸背痛腿抽筋,從此談畫色變。
晚上就寢時,林老太太還笑眯眯拿著手裡的畫像就著燈火細細瞧著不撒手:“畫得真像……”
那些經年累月的苦痛仿佛消失不見,余下的只有畫裡血濃於水和和美美的一家,個個臉上帶著笑。
林老爺子吸著兒子送他的頂級煙草,看著老婆子眼裡流出渾濁的淚:“就這麽喜歡?”
林老太太嗔這老東西一眼:“怎麽不喜歡?攜兒抱孫,我夢裡都能笑醒!”
綾羅綢緞,金銀首飾兒媳不知給她買了多少;有什麽好吃食,好果子也先往他們老兩口的院裡送;兒孫更是時常來院裡陪他們用飯,閑話,踏青。
如今過得這舒坦日子,比那戲文裡頭的老太君也不差什麽,她實在是歡喜。
“我還以為你被那兩個甜言蜜語的丫頭哄去了魂兒呢!”林老太爺脫了外袍屈身躺進柔軟的被裡。
林老太太將那畫紙小心翼翼放進床頭木櫃裡,疊都不舍得疊一疊,嘴裡念念叨叨:“我又不是個傻的,還能同外人交心?她們願意哄著我奉承我,我自不攔著,要我滿屋裡折騰我就裝糊塗,聽不懂京片子。薑呀,還是老的辣!婉娘還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呢!你說,我是不是你們老林家的寶?”
婉娘對她好著呢,她才不會給兩個丫頭片子當槍使。她雖上了年紀,眼睛卻還亮堂著呢!
林老爺子見老婆子還有的念叨,一個翻身打起了鼾。
林老太太恨恨捶了捶老頭子,見人沒丁點反應,也一個翻身睡下去還崩了個屁:“讓你睡,臭不死你!”
夜深人靜,東院熄了燈,隻余蹲在陰影裡捏著鼻子刷馬桶的良琴和寫意懷疑人生:“什麽毛病,不是讓我們刷馬桶就是倒洗腳水,晚上還要背一肚子的好話哄她!”
寫意看著頭頂朦朧彎月, 欲哭無淚:“別說了,這兩日迷上了打馬吊,我的體己銀子都被她贏去了!還得了便宜賣乖說我讓著她,天可憐見,我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
“寫意,你裙子拖進馬桶裡了……”良琴顫巍巍指著馬桶打斷她。
“啊!該死!我新買的百花裙!”寫意一個趔趄,放聲尖叫。
良琴一個箭步捂住她:“噓……你要死啊,吵醒了老太太咱們就完了!”
寫意臉色煞白,眨去眼裡的淚花點頭,濕濕的裙擺貼著她的小腿難受萬分。
果然,驚魂未定間,東院主屋的燈涼了:“螃蟹,進來扶我起夜,再弄碗鍋巴湯來!”
寫意幾乎要衝進去捶死那老虔婆,你才是螃蟹,你全家都是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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