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斜的日光將官道兩旁的柳樹照得金黃一片,本該是最熱鬧的時候,路上行人卻異常稀少,偶爾有馬匹疾馳而過,也是刀兵與鎧甲相擊,冷硬鐵血。許櫻哥姐妹二人坐在馬車上也能感受到這種冷肅淒清,不約而同地閉緊了嘴巴,把身子繃得筆直。馬車駛入上京城後這種令人不安的感覺更為深刻,且不說那往來盤查巡遊的兵士,便是關得七七八八的鋪子和幾乎沒有行人的街道也叫人無端生出幾分冷凝來。
天色漸漸暗下來,眼看快到學士府所居街口附近,許扶松了口氣,打馬到車窗前告訴許櫻哥姐妹二人:“快要到了。”
梨哥撫了撫胸口,笑道:“終於快到了,坐了這大半日的車,累也累死了。”
許櫻哥悄聲問許扶:“不是說局勢已經平穩了麽?怎地還這樣?”
許扶搖了搖頭,忽然間,但聽鎧甲兵器相擊,馬蹄聲並腳步聲潮水一般地從街道另一頭席卷過來。許扶勃然變色,眼看街道被封,立刻指揮眾人將馬車趕到街角隱蔽處,又叫了得力之人迅速前往學士府報信。才剛安置妥當,就見一群身著禁軍服飾的士兵如狼似虎地撲過來,眨眼的功夫便將一家府邸給團團圍住,二話不說便開始撞門。
“那是誰家府邸?”木柱撞擊大門的聲音聽得人膽戰心驚,許櫻哥的心緊縮成一團,與梨哥十指交握,緊緊依偎在一起。
且不論小時候遭逢的家亂,便是去年秋天郴王之亂,許扶也親眼目睹了很多事情,所以並不慌亂:“這是軍器監羅毅清府上。”軍器監羅毅,自來與賀王府親近,也不知他此番是真的卷入到張儀正被刺之事中,還是康王府借機除人。
學士府與軍器監府自無往來,許櫻哥隻記得曾在前年的某次宴席上遠遠見過羅家的幾位姑娘,都是青春年少的年紀,活潑愛笑的性子,如今卻要落得家破人亡。一瞬天堂,一瞬地獄,許櫻哥正神思恍惚間,就聽“轟隆隆”一聲巨響,有人高喊道:“奉旨捉拿通敵賣國的羅毅清!但有反抗,格殺勿論!”接著兵器交集聲,慘呼聲,呐喊聲響成一片。
梨哥捂住耳朵,臉色慘白地直往許櫻哥懷裡縮,許櫻哥偷偷將被冷汗浸濕的手掌往裙子上擦了又擦,乾啞著嗓子低聲道:“五哥,去年崔家也是這樣?”
不知是誰放了一把火,火光衝天而起,把許扶臉上的汗水照得一片冷亮,光影斑駁下,本就瘦削的臉越發瘦削。他把目光自前方收回來,靜靜地看著許櫻哥輕聲道:“不是……崔家洞門大開,男丁束手就擒,以求保住婦孺老弱。”許衡早有交代,所以崔家十六歲以上男丁被當街問斬,崔家婦孺老弱卻幸運地逃過一劫,至今還好好地活在林州。蕭家卻只剩了他和許櫻哥兩個人。崔家幸運,遇到了許衡,蕭家不幸,遇到了崔家。
許櫻哥掌心裡的冷汗戛然而止,變得又冷又乾。她抬起眼,看著盤旋而上的濃厚黑煙輕輕歎了口氣。
“前方何人?!”馬蹄擊打在青石板路上的聲音又冷又硬,馬背上的人白衣金甲,身形瘦削,慵懶中帶了幾分狠厲殺氣,橫在鞍前的彎月大刀上挑著個死不瞑目的人頭,熱騰騰的鮮血頃刻間便在青石板上汪起很大一灘。
人頭是羅毅清的人頭,白衣金甲的卻是賀王府那位出了名的狠人安六爺。怎麽也想不到會是他來親自結果了羅毅清,並且割了人頭要領首功。許扶挺秀的眉毛一下子蹙了起來,不動聲色地將手扶在了腰間暗藏的匕首上,狀似驚恐憂慮卻迅速而清晰地大聲報出了自家的身份:“我們是許衡許大學士府的!從此經過歸家,斷無他意!”
“許大學士府的?不知道街禁捉拿要犯麽?”安六爺把許扶來回打量了一番,緩緩將目光投落在馬車上:“車裡是誰?”
他一路來得順暢無比,怎知街禁?不過是嘴皮子上下一磕,想怎麽找茬就怎麽找茬罷了。許扶賠笑:“是下官的兩位族妹,許大學士的親女。”
安六爺的眼睛轉了轉,笑了起來:“羅家正好跑了兩個女犯,你們也來得太巧了些……”不等許扶開口辯白,便厲聲喝道:“給我搜!”
許扶又驚又怒,大喊一聲,正要招呼人手上前攔阻,卻見車簾被人拉開,臉色慘白的青玉和紫玉扶著許櫻哥和梨哥走了下來。許櫻哥仰頭看著那安六爺朗聲道:“我是許府的二娘子許櫻哥,這是我妹妹,另有婢女兩名。這上京城中見過我的人不少,誰敢說我是女犯?馬車在這裡,將軍即可使人燒了劈了,看看裡頭是否藏有逃犯?”聲音又清又脆,帶了一股子隱然的狠勁和傲氣,哪裡又有逃犯的半點倉惶?
領命要搜馬車的人不由遲疑地看向安六爺,安六爺翹起唇角,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著許櫻哥姐妹二人,刀頭處掛著的人頭鮮血淋漓,被風一吹,血腥味嗆鼻而來。梨哥隻覺得他就是那地獄裡來的惡鬼,驚呼一聲,軟軟倒在許櫻哥懷裡,便是站也站不穩了。
遠處許執帶了十余個家丁疾馳而來,人還未到,聲音便已送到,安六爺把目光自許櫻哥身上收回,轉身看著許執懶洋洋地笑道:“許司業,這是你妹子?”
許執顧不得形象,狠狠擦了一把汗水,大聲道:“是!是我二妹妹和三妹妹,才從鄉下莊子裡回來!”
“多有得罪。羅家恰有幾個女犯逃脫,底下人剛好看到這裡恰有這麽幾張車,不得不過問一聲。”安六爺沒有任何誠意地解釋著,望著許櫻哥笑道:“聽聞我那三弟遇險,正在貴府莊子上休養,許二娘子才從莊子上回來,不知他可大好了?”
許櫻哥牢牢扶定梨哥,淡淡道:“小女子婦道人家,隻知在後院習女紅孝敬長輩,不知前院之事何如。但想來天家貴胄本是多福之人,那位三爺已經好轉了。”
“他的確是多福之人。”安六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抬眸看向許執:“既是誤會,那便可以走啦。但這馬車……”他抬起血淋淋的彎月大刀往馬車壁上捅了捅,那人頭隨著他的動作來回擺蕩,殘血灑了一地。梨哥才緩過神來,又險些沒暈死過去,便是許櫻哥也是臉色慘白。
形勢比人強,許執忍了心中惡氣道:“六爺辦的是皇差,隻管搜就是。”
這安六爺果然不給許府半點面子,當眾命人將許櫻哥等人乘坐的馬車翻了個底朝天,便是馬車壁也給刀槍戳了幾十個透明窟窿。許執焉能不知這是賀王府的警告?卻隻管垂了眼木著臉任由他去。
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的,馬車也再坐不得人。許櫻哥摟著梨哥翻身騎上許扶的馬,打馬走了一截後回頭去看,但見那安六爺還橫刀立在街口處,見她回頭,將刀朝她比了比,邪氣地露出一口白牙。
梨哥驚嚇過度,半夜發起了高熱,許櫻哥一夜無眠,天亮時分才被二嫂黃氏換下去睡覺,一覺睡到傍晚後對著姚氏少不得有些後悔:“我隻當是京中的局勢已經太平,我們總留在那裡不是回事。誰知會這樣倒霉……”
“是太平了,誰會想到竟又突然發作起來?”姚氏歎道:“梨哥被你二嬸娘養得嬌弱了些。撞到這般惡事雖然倒霉,但她見識了總比不曾見識了的好。大華才建朝那幾年,你也記事了,當真是血流成河,好不容易太平了幾年,從去年秋天開始又不太平了,還不知要死多少人。”
世事艱難,想到昨日那安六爺肆無忌憚的挑釁刁難,母女倆都有些沉默心酸。蘇嬤嬤疾步進來,雙手奉上珠花一隻,道:“夫人,趙家四郎來了,道是昨日二娘子在羅府前頭掉的,他無意間撿著,特為送過來。又說並沒有沾上血氣,二娘子要也可,不要也可,總比落在外頭的好。”
許櫻哥定睛看去,卻是一隻串成梨花狀的珠花,但並不是她的,而是梨哥的。便道:“這不是我的,想來是三妹妹昨日慌了神,掉了也不知道。”
姚氏便命綠翡接了收好,問蘇嬤嬤:“他走了麽?”
蘇嬤嬤搖頭:“不曾,還在花廳上坐著的,說是想見老爺,要等老爺歸家。”又道:“還說想進來給師母磕頭問安。”
姚氏想也不想便道:“好茶招待著,其他就不必了。”
賀王府的安六爺殺人欺人,趙璀偏就這般巧地撿著了這珠花, 許扶一直探詢憂慮的那個答案呼之欲出,許櫻哥輕聲道:“女兒想見見他。”
姚氏微微有些吃驚:“你可是……”
“不是。”許櫻哥斷然搖頭:“是有些話,我必須要和他說清楚。”
姚氏沉思片刻,道:“也罷,說清楚的好。”
許家的宅邸自來是以小巧精致見長,這處花廳也是如此,不過幾件梨花木椅並案幾,牆上古畫一兩幅,窗下芭蕉杏樹,門旁隨意散放著幾塊珍奇玲瓏的英石。還是記憶中的那般美好……趙璀看著這熟悉的一切,隻覺得嘴巴裡發苦發澀,一直痛到心裡去。忽聽得環佩叮咚,接著一股熟悉的馨香味兒隱隱綽綽地隨風吹了過來,不由得狂喜之極,一顆心險些從嗓子裡跳將出來,顧不得其他,立即起身立正往門外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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