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本,如同主機裡的CPU,是花樓機的核心大腦。
花紋在紡織機上的形成規則,全靠事先計算編織好的花本。不錯,花樓機其實就是最古老的電腦提花機。隻要事先存儲了程序,就能織出相應的花紋圖案。
操作女工尚算好尋,最難的一項活計,就屬“花本”的編制。
如同珠寶設計師設計了一枚光華璀璨的切割方案,工匠要計算好了面積、角度、力度,挑選合適的工具與方案才能動工一個道理。
花廳一時鴉雀無聲。
梁林瞧著白棠略顯尷尬的臉色,喉嚨不禁有些泛癢,又問了聲:“沒有花本,可會有挑花結本之人?”
蘇氏與白蘭毫無頭緒:挑花結本?那又是啥玩意?!
梁林見諸人還是無言以對,登時急了:光有機器,沒花本有個屁用!他隻是個修理工,能在松竹齋派得上多大用場?!徐三爺硬逼著他全家都賣了十年的身契。他兒女將來的前程可怎麽辦?
白棠微笑道:“我倒是會畫意匠圖。”
梁林雙眼大亮:“公子大才!”
意匠圖,即織花設計圖。畫在專用的,模仿經緯線的縱橫交錯的格子紙上。挑花工對照繪製好的意匠圖,經緯對應,製成樣本。這一步,便稱之為挑花。挑花的本子是為母本。輕易不會使用,通常會鄭重其事的保存起來。因而一下步要做的就是複製母本的工作“倒花”。當遇到大型花紋,一張母本容不下時,便需要分本挑花,隨後再拚接起來,是為“拚花”。熟練掌握挑花本事的織娘與設計花樣的師傅,那是紡織界人人敬重,花錢也請不來的貴人!
婉娘心底猶豫煎熬許久,執筆寫了行字問白棠:“東家意欲如何?”
白棠奇道:“我沒與你說過,我要建個大織紡,請你做掌櫃麽?”
婉娘聽得駭然一笑,指著自己:我?
“素絹的活計,你尋兩個手藝好的織娘,好好教導她們就是。至於你,今後就幫我打理花樓機。”白棠鳳眼內光彩流轉,“你既然花了這麽多心血修護它,難道隻為讓它積灰?不想看到它重現‘方圓綺錯,極妙奇窮’的那一幕?”
婉娘身子一顫,頓覺煩惱無比,下意識的伸手輕揉眉心。
梁林瞧著她的動作,心頭嗵地聲劇跳,不由睜大了眼,盯著婉娘目不轉睛:這位小姐,看著有些眼熟――心底想起一個人,又飛快的打消那個荒唐的念頭:那怎麽可能?!世人總有相似,不足為奇。
白棠也不逼她,對梁林笑道:“梁師傅,院裡堆著不少木料,您看著用。”
梁林躬身道:“公子客氣了。”
白棠又對全宏道,“梁師傅腿腳不便,你多照看照看。”
全宏答應不提。
梁林自左腿受傷,不便爬上爬下修理機器後,心志消沉了許久。如今再見希望,焉能不蹩口氣大展伸手好讓主家滿意?立時取來工具箱,量了各種零配件的尺寸,興致高昂了乾起了活來。
他的妻子周氏也識趣。男人乾活,周氏和女兒早在廚房手腳熟練的忙活起來。蘇氏想起煮飯時,廚房外已是炊煙嫋嫋,香氣彌漫。
周氏還有些擔心自己燒的菜不適合主家的味,不料竟大受歡迎,尤其受到少爺的喜歡。心裡也就有了底,笑著松了口氣。
至於她的女兒青蕊自小跟在父母身邊耳渲目染,也能織布,還會些簡單的刺繡。白棠考量了一番後,將她送到婉娘的跟前:“看看這個徒弟可能收得?”
梁林微怔:婉娘的手藝與織造局的織娘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女兒若能拜她為師,是件大好事啊!何況主家說了,婉娘將來是要做大掌櫃的!女兒跟著她,前程安穩無虞!手上的木料一時刷刷刷削得飛快! 婉娘讓出紡織機,讓青蕊試織了一段。青蕊抿緊櫻唇,開始時還有些緊張,後來便放松了手腳,踩綜投梭靈活無比。織出的布也算細密光潔,瞧得婉娘笑容滿面,微微頷首。
“行。”白棠打了個響指。“她就交給你了。全宏,幫青蕊買架紡織機回來。”
全宏果然就在附近,應聲道:“是,東家。”
白棠似笑非笑的望望他,又瞅瞅婉娘,負手邁著四方步搖擺而去。這兩人,嗯,有戲。
梁家還剩兩個兒子梁棟和梁樺。梁棟既然念過書,就讓全管事教他算帳核銷的本事,以後做個帳房管事也是條出路。小兒子梁樺才八歲。白棠用起來有些罪惡感:就算在古代,這也是童工啊!
他故意晾著梁樺考察了幾日。見他年紀雖小,倒也實誠。母親勞作時,他在邊上澆水洗菜,打水洗衣,樣樣不拉下。其余時間就蹲在父親身邊,十足是個能乾的小幫手,有時還會提意見:“爹,這塊木頭弧度不夠啊!”
梁林對照樣紙,嘿,還真差了些!笑著從衣袋裡摸出顆粽子糖塞兒子嘴裡,甜得梁樺笑逐顏開。
白棠頗為滿意。從子女的家教中就能看出,這家子現在雖然落魄了些,但之前在蘇州當地的工匠中還是有些地位的。梁樺不經他允許,從不踏入松竹齋半步。遵守本份,人又機靈能乾,可以培養。
他慢步至梁林身邊,揮手示意他無須多禮,取了塊他打磨得小巧光滑的零件讚道:“梁師傅的手藝,名不虛傳。”
梁林低頭笑笑:“公子誇獎了。”
白棠望著梁樺:“這般好的手藝,可不能失傳了啊。”
梁林一楞,吹去木塊表面的飛屑,歎道:“這是個苦活計。”
白棠笑問梁樺:“樺兒有沒有想過,長大要做什麽?”
梁樺眼睜睜的望著父親靈活的雙手,沉默不語。
白棠摸了摸他的腦袋:“無論將來做什麽行當,你現在的年紀,讀書識字才是最重要的。”
梁林激動的手一抖:“少爺?!”
“咱家裡可住著位秀才!”白棠吸氣, 大叫一聲,“全宏――”
這臭小子,不好好在鋪子裡呆著,又混到婉娘身邊去了!
全宏幾乎是飛了出來,英姿颯爽的拱手問:“東家,何事?”
白棠不爽的睨了他一眼:你到底是來伺候婉娘的還是來乾活的?
指著梁樺道:“從今兒起,你多了樁活計。”
全宏濃眉一緊,露出為難的神色:“我,帶不來孩子。”
白棠冷笑:“誰讓你帶孩子了。你不是個老秀才麽?發揮發揮余熱,每日裡教他讀書寫字,念念四書五經!你若能教出個童生,我重重有賞!”
老、秀、才――余熱――全宏被白棠刺得胸口一痛。至於這樣戳人心窩子嘛?他不到三十,壓根不算老秀才好麽!卻不敢爭辯,隻冷著臉對梁樺道:“跟我走吧。”
人生有一大樂事,莫過於看著別人重複自己當年受過的罪吃過的苦!梁樺讀書,沒少挨全宏的板子,他爹娘知道全宏打他也是為他好。所以從不當面幫他。至於蘇氏和白蘭是主家,他不敢放肆,於是每每哭哭啼啼的跑到婉娘處,抱著婉娘求救。
他一個孩子都看得出,全宏最聽婉娘的話。婉娘一板臉,全宏就得陪笑。婉娘若展顏,全宏骨頭都得輕幾兩!
婉娘抱著梁樺滿是憐惜的安慰他,好在安撫之後,還是牽著他手送回給全宏。全宏看得手更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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