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簡應聲而笑:“正是。”他目視白棠,“高練兩家的公子有意為在下的茶會助興,故安排了一場現場製作薛濤箋的演示。”是演示,而非比試。眾人驚哦之後,興趣更濃:原本以為練白棠必輸無疑,現在看來,還真是勝負難定。秦簡也不想得罪一方,於是,擅自將比試改成了助興節目。
高老爺子登時松了口氣,心裡對秦簡多了份感激。就算最後被人點評分個高低,那也無傷大雅。
現場搬來兩張長案,斜斜的對放。高家自有小廝將所需的工具一樣樣放置案上。白棠自個兒拎著個大箱子,一層層,一格格以極其奇妙的角度打開,立即就吸引了秦簡的注意:這個箱子有趣!設計精巧,竟藏了這麽多的暗格!
秦簡見他將鮮紅的鳳仙花汁擺上案頭時,微微領首。
薛濤喜愛紅色,箋紙多以深紅、杏紅、粉紅為主。其中深紅色最難把控。紅得正紅得豔,即不可太過鮮亮也不能暗淡無光。
再看高鑒明的案前,也是一碗正紅的鳳仙花汁。秦簡輕輕敲了敲扇子,嘴角含笑:今日這場助興的表演,有看頭!
薛濤在蜀地製箋,所用的紙自然是蜀地最好的蜀麻紙。
白棠立在案邊,推起袖袍,露出一截纖細白嫩,亮到發光的手腕肌膚。秦簡微微一怔,目光不由自主從他的手腕滑至他無甚骨節、圓潤細長的蔥白手指。腦子刷的下晃過一堆描述美人玉手的詩句,最後匯成一句驚讚:練白棠的這雙手,長得實在好看!
薛濤箋的製作,要點全在前期的花汁提取及著色粘合劑的調試,今日現場的染紙,反倒隻是最輕巧也最閑雅的一道工序。秦簡稱之為“演示”,倒也十分貼切。
白棠取出事先剪裁好的蜀麻紙,紙質輕薄細滑略帶黃色。用木夾固定箋紙邊沿,又用一支自己特製的平頭排刷沾了粉紅的染料,落筆輕緩的涮在紙上。他動作嫻雅,神情仿若在描繪一張精細無比的畫作般認真凝重。稍許,紙上已經染了層如紅薔薇般可愛嬌嫩不失鮮豔的粉紅色澤。
高鑒明見狀哼的聲冷笑。
他為力壓白棠,讓他輸得心服口服,特意選了深紅的染劑,還以為與練白棠棋逢敵手,沒想到,他竟然臨陣換色!
粉紅色的箋紙,可比正紅色好處理得多!
高老爺子精亮的目光盯著白棠,見他動作嫻熟而平常,已然驚訝不已。慢慢的,他沉著臉背靠座椅,瞧了眼練石軒,心中琢磨不定:這手功夫,可不比他的孫子差!這小子深藏不露唬弄世人,自敗名聲,所求為何?
可笑練紹達寵妾滅妻,卻不知自己的長子,早在練老頭的照拂之下了吧?
再看他孫子,高鑒明亦用特製的長條木夾固定箋紙上方,將紙浸入深紅的花汁中小染片刻,手勢熟練的輕輕一拖一提,白紙出水,瞬間變得紅豔光澤,著色均勻,毫無瑕疵。
練紹榮讚道:“高公子這一手‘拖染’的手法極其嫻熟,平日裡沒少做功課啊!”
練老爺子拈須微笑:“嗯。白棠用的是刷染法。都不錯,不錯。”
兩人待紙半乾,高鑒明輕蔑的瞅了眼白棠,從一隻白瓷瓶中捏了些許金箔灑在紙上,敷以薄膠,陽光下深紅的紙上金片隱現,美豔華貴,現場不由響起一片喝彩聲。
“擘開五色銷金紙,碧鎖窗前學草書。”秦簡輕輕擊掌。灑金紙傳承千年,用在詩箋上,亦令人耳目一新。
讚賞聲中,高鑒明難掩的得意在見到白棠的動靜時,
目光一滯,脫口道:“練白棠,你在做什麽?” 白棠一手木版,一手刻刀,竟當眾雕起版畫來!
秦簡疑惑的走近白棠,垂目瞧他手中的版雕,只見淡黃的木屑在他手中的刻刀下如雲卷雲舒,輕輕飄落,落刀如有神助,行雲流水順暢無比,他一時竟看得呆了,心中不覺駭然:世上竟有這般厲害的刀工?!
白棠刻的是一叢翠竹,幾支長杆,竹葉飄逸竹影婆娑。寥寥數刀,風骨畢露神形俱備。
此時秦家的內宅中,幾名年輕的女子聚坐在一塊兒,香風嫋嫋,談笑晏晏。
“高家公子做了灑金箋,倒是別出心裁。”一口柔糯帶著吳地特有的嬌軟口音的少女眉目如詩,正是秦簡的親姐姐,江南秦家的大小姐秦O。
高靜雯頓時與有榮焉:“我大哥自小就跟隨祖父在作坊勤學苦練。那等不學無術之人,如何能與他相比?”
另一名瓜子臉兒,雙眸黑漆漆靈動可愛,俏美如枝頭青雀的女子名程雪菡,是京城世族程家的寶貝閨女,程雪楓的妹子程雪菡。她側著腦袋笑道:“練家那位在園子裡刻雕版?高姐姐,什麽是雕版啊?”
高靜雯得程家小姐問話,受寵若驚,忙殷情的解釋道:“咱們看的書,書上印的字和畫,都是事先用木板雕好後再印在紙上的。這個就叫作雕版。”
雪菡點頭道:“原來如此。也不知這位練家的公子刻了些什麽?”
秦O念及白棠與弟弟的合作,對此人興趣頗濃。微笑道:“有趣。他既然敢當眾雕刻,功夫必定不差。”
高靜雯即不能直接反駁秦家大小姐的話,也不好直言白棠那些不上台面的事,隻好扯了扯嘴角勉強一笑。
“大小姐――”一名婢女面帶異色的蓮步疾走進屋內,輕輕喘了口氣,又咽了口水,才道:“小姐,練白棠,練白棠他――”
秦O挑眉問:“他怎麽了?”
婢女圓圓的杏眼中滿是驚詫和興奮:“他、他在薛濤箋上印了一幅畫!”
“畫?”秦O驚笑反問:“箋紙上印畫?怎麽印?”突然省悟, “雕版?!”
高靜雯目瞪口呆:什麽情況?
花園內,在練白棠當場雕版已是技驚四座。當他用鮮紅的朱砂刷染雕版,高家老頭兒直接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練白堂想做什麽――他已經預料到了將會發生的事情,但驚震之下,頭腦一片混亂,竟突然成了空白,什麽都想不起。
箋紙雖然色彩豐富,卻從不曾有過彩印哪!
箋紙覆上雕版時,四下嘩然,白棠恍若不聞,棉布製成的按墊速度飛快的在紙背上重按輕刷。須臾,他提起紙,粉紅底色的箋紙右側赫然印上了一小片鮮紅的竹畫。
驚聲忽滅,幾息之後,園內炸似的響起一片驚嘖讚歎!
這就象是一輩子活在黑白世界裡的人,突然撞進了彩色的空間,其衝擊與震驚可想而知!
練老爺子笑得眼睛也瞧不見了:“妙!花箋雖自古有之,但自薛濤起,方由盛轉精。她製成十色花箋,備受文人墨客推崇。但在詩箋上印彩畫,令箋紙再增雅色,卻是白棠的好心思啊!”
他的目光牢牢鎖在那方不過巴掌大小的雕版上,眼中精光熠熠:好畫、好雕工!練白棠這臭小子,到底什麽時候學得這一手本事?!
練紹榮的驚喜至極:贏了,贏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興奮的叫道:“父親!今後書中的畫頁,豈不是亦可以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