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上帝,人的父親,怎麽可以虐待他的子孫後代,聽憑他們呼號而無動於衷。”——雨果 《悲慘世界》
寶兒挨了一耳光。
他的鼓膜因此嗡嗡地響個不住,好似有人往他的耳道裡塞進了一隻蜜蜂,溫暖的液體從鼻子裡面流出來,他站立不穩,側著身體摔倒在硬邦邦的地板上。
佛格斯.道格拉斯是個敦實的男人,身高六英尺一英寸,體重兩百磅,肩膀寬闊,四肢結實,站在那裡就足以擋蔽掉大部分人所能感知到的所有光線;他有著一張粗獷而暴躁的臉,眉毛很粗,而且雜亂無章,死死地壓著一雙淺藍色的眼睛——它在凝固不動時顯得格外冷漠無情——與大部分現代男性不同,佛格斯留著胡子,黑色的毛發從兩鬢一直延伸到嘴唇上下方,在面頰下形成兩個圓潤的凹陷,和頭髮一樣帶著卷曲,濃密異常,人們很難看清楚他的臉和窺視到他的表情,這讓他看起來就像是個十八、十九世紀被流放至新大陸的窮凶極惡之輩,而不是一個“時髦社會的領袖人物”。
事實上也是如此,按理說,作為道格拉斯家族的族長,他是有那個資格成為某個“小圈子”裡的一員的,但他的運氣實在是太差了,道格拉斯家族的勢力在他童年與少年時期遭到了有史以來最大的挫敗,他的父親甚至沒辦法將他和他的弟弟奧西恩送進格蘭德(那個他們祖先待了一輩子的地方),他們隻得橫跨三個區,到另一所口碑尚可的寄宿學校去念書,奧西恩比他聰明,他成功申請到了貝勒醫學院,它在整個西大陸聯邦排行第四十五,對於普通人來說已經很不錯。但對他們,尤其是道格拉斯,只能算得上二流。
但那至少也要比佛格斯好,佛格斯能夠申請到的大學只有寥寥幾家,不是地理位置欠佳(裡面塞滿了貧民與黑人!),就是教學水平只能說是差強人意(籍籍無名的教授和枯燥無味的課程),要麽就是財政情況可以用捉襟見肘來形容(急需大筆的捐款!),或是前景渺茫(校友錄上一片蒼白慘淡)——佛格斯的父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們的長子塞進了排行十七位的聖母大學,他在那裡度過了痛苦而又艱辛的八年(尋常只需四到五年),終於湊夠了畢業證書所需的學分——不過這八年時光也不能說白白浪費了。他結識了一批朋友,其中一些人的父母在政界、財界雖不能說是一流人物,卻也能說的上點話。而且他們也願意幫助佛格斯.道格拉斯(當然,他們同樣殷切地期待著回報),道格拉斯就此抓著他們的手從失敗的泥沼中爬了起來,逃過破產的悲慘結局後,老道格拉斯又巧妙地從席卷了整個大陸的金融風暴中搶下了一筆意外之財。然後一家瀕臨倒閉,卻因工人暴動而被毀壞殆盡的工廠所獲得的賠償款又再一次地滋潤了道格拉斯家貧瘠可憐的小底兒……佛格斯.道格拉斯接掌家業時已經能松上一口氣了,另外,他雖然對物理、天文以及十四行詩毫無感覺,做起生意來倒是有聲有色,到寶兒.諾爾.道格拉斯需要入學的時候。道格拉斯家族已經成功地搶回了原有的地盤,並隨時準備進一步拓展自己的領地。
佛格斯.道格拉斯的憤怒可想而知。
奧西恩姓道格拉斯,寶兒也姓道格拉斯。他們一個是他的弟弟,一個是他的兒子。
佛格斯的妻子,寶兒的親生母親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別擔心,”佛格斯甕聲甕氣地說道:“我有注意分寸,他的牙齒和鼻子不會有什麽問題。”
“最好是這樣。”他的妻子警告般地說道:“你可從沒帶他去看過牙醫,一次都沒有。你也從不會看著他刷牙,你知道我為了讓他能有一口潔白健康的好牙齒費了多少工夫?——這不是吩咐一聲保姆就能做到的。”.
佛格斯把寶兒拽了起來,粗暴地捏開他的嘴巴,就像檢視牲口那樣細致地檢查了一番:“沒事兒,每一顆都在,好好的。”
“我早說過,”寶兒的母親重新坐了下去,開始翻閱手上一本袖珍版本的詩集:“你可以用細竹條抽打他的腳底心,那樣又能讓他長記性又不至於留下什麽難看的傷痕或是不好處理的後遺症。”
“我是氣壞了,”佛格斯把寶兒扔回到地上:“只是為了一個屁股!?”
“好像你就沒那麽乾過似的,”他妻子小心翼翼地撫平詩集的一個折角:“寶兒,這點你應該向你的父親多學習,他曾經圍著數不清的屁股打過轉,經驗豐富,手法老道,雖然也失敗過很多次,但至少沒像你這樣……嗯……。”她輕蔑地打量了一眼寶兒:“狼狽不堪。”
佛格斯鼓弄著嘴唇,像是要反唇相譏,但他還是忍住了,“一個屁股並不值得我生氣,”他俯瞰著自己的兒子:“我不高興是因為你輸的一塌糊塗,我的兒子,”他說:“還連累到了我,以及整個道格拉斯家族。”
“不,我贏了。”寶兒反駁道:“我懲罰了背叛者,瑪西亞,還有奧西恩。”
“上帝啊,你就是個白癡,”佛格斯不耐煩地評價道:“親愛的,”他對妻子說:“這兒沒有細竹條,我想我得用皮帶了。”
他妻子頭也不抬,只是做了一個“你隨意”的手勢,動作相當優雅。
寶兒明顯地畏縮了一下,“不,你不能!”男孩尖叫起來,他手足並用地向後爬去,藤蔓從地板下冒出頭來,纏住了男人的雙腿。
男人的臉色驟然變得古怪起來。
“啊,”他說:“這就是你的依仗了?”他動了動,藤蔓的束縛立刻變緊了。
“我能讓它殺人。”寶兒說,聲音還略有些顫抖:“奧西恩也比不過我——他爭不過我。”
佛格斯的妻子抬起頭。
佛格斯掀起了衣襟,厚實的手掌隱沒在他的後腰,當它重新出現時,已經握住了一柄不鏽鋼槍身的大口徑手槍,他拉開保險,朝著地板開槍,槍聲震耳欲聾,被打碎的地板片兒四處亂飛,刮傷了寶兒的臉。
“起初我以為我只是需要換一所學校,”佛格斯說:“我沒想到我該換的應該是個兒子。你的愚蠢令我恨不得效仿克洛諾斯好把你吞進肚子裡,寶兒,”他說,“你以為這種小把戲兒算得了什麽?如果要殺人,你可以用槍,最低僅需一百元,你也可以用刀子,只需十元——而不是拿這種奧西恩嚼了又嚼的爛茶渣滓來逗樂——就是逗樂,”他一腳碾住了散發著泥沼氣息的深綠枝葉:“表演一次,打賞一千到兩千不等,能吐火的,能跳水的,能吹泡泡的,能吻鱷魚的,能穿過牆壁的……多的是,應有盡有,毫不稀奇——你想和他們一起乾?哦,我的兒子,你發達了,這可是一門挺賺錢的手藝。”他惡毒地從外套內袋裡摸出幾張鈔票:“來,親愛的,或許你願意再來一次?我會鼓掌的,還有你的母親,對不對?”他對自己的妻子說。
“是的。”他妻子說。‘
“我真的能夠殺人!”寶兒喊道。
“那又怎樣?”佛格斯的妻子是個蒼白而纖細的女性,寶兒繼承了父親的眼睛和頭髮,卻繼承了她的身材和面部輪廓:“誰都能殺人,在公益醫院的病床上苟延殘喘的老家夥能殺人,卷縮在箱子裡,渾身跳蚤的流浪漢能殺人,只要三十塊錢讓你快活一晚上的婊子能殺人,整日裡吵吵嚷嚷,在小巷子裡竄來竄去的小黑鬼們也能殺人——你以為你會因為殺人變得特殊?太可笑了。我的兒子。那只會讓你成為一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臭不可聞的罪犯,你會被拘捕、審判、拘禁或是處死刑,我州的死刑是什麽執行方式(她看向丈夫),對了,是注射氰化鉀,只要三分鍾,你就會死的徹徹底底。這和你使用什麽武器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或者說,那種隻應出現在三流恐怖片裡的玩意兒會讓你處境更為不利,人類一向討厭與己不同的東西,想想看十五世紀的女巫?如果可能,他們會活活燒死你。
報紙上會登出一條消息, 別人會在早餐喝咖啡的時候閱讀它,他們會說些什麽?兒子。
哦,只是為了一個屁股。
甚至不是為了一個a。”
她放下那本千瘡百孔的小詩集(剛才她用它做了盾牌):“寶兒,你得原諒你父親——你得理解他,乖乖兒的挨頓揍,這樣才能讓你記住你的錯誤。”寶兒的母親曼妙地搖了搖頭:“讓我來和你說明白點——寶兒,你首先就不該上了奧西恩的當。”她笑了笑:“他可從不曾把你當成侄兒看過,你應該對他抱有戒備心;第二,”她伸出兩根手指:“你可以報復奧西恩,嗯,還有那個誰?……羅西亞?但你該把這件事情告訴你的父親,他會有辦法收拾他們的,你的處理方式把整件事情都搞得很糟,奧西恩畢竟還姓著道格拉斯,他讓我們之前的努力幾乎全都浪費了,你父親設法保住了道格拉斯在校委會的位置,但他沒辦法阻止卡遜家族的人在裡面插上一腳。”她歎了一口氣:“你該懂點事兒了,兒子。”
“脫下鞋子、還有襪子。”母親說:“面朝下,趴到地板上。”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