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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羊》第117章 父親(六)番外
約翰.卡遜的葬禮既隆重又沉悶。

 他的弟弟在幾份主流報紙上刊登了一則措辭文雅的訃告,卡遜家族的近支與較為親密的朋友,銀行與投資公司的得力乾將,海洋生物研究所和綠色和平組織的同僚們都接到了鑲著黑邊的信封,裡面向他們通報了這個不幸的消息,寫明了葬禮舉行的時間、地點、大致的參與人數,背後附有交通地圖與聯系電話,聯系電話有兩個,一位男士,一位女士。

 葬禮在卡遜家族老家一座最為古老的教堂裡舉行,教堂四壁都有著尖塔形狀的彩色玻璃鑲嵌拚接的《聖經》故事大窗戶,這些玻璃上附著金屬鹽和氧化物,金產生酸果色,鈷產生藍色,銀產生黃色,金和銅產生綠色和紅色,切割成既定的形狀後用鉛條鑲嵌成畫,當光線透過它們時,人們只能在地面上看到黑色的線條與斑斕的色塊——據說它們能夠令人類的靈魂距離上帝更近;走廊的盡頭是一具有著三個成人那麽高的橡木十字架,深褐色,十字架前是老舊的聖壇,下面是端端正正的靈柩。

 約翰.卡遜已經經過了清潔與美容,他的頭部損壞的太嚴重,化妝師用石膏、矽膠、膠水、油彩、假發為他做修補,最後的結果看起來不好也不壞:他看起來就像是蠟像館的藏品,但要比原來好得多了。他的前妻為他套上一件特殊的,背後開縫的黑色禮服,他的雙手平放著身體兩側,雙腿筆直——那條先於主人兩天回家的腿化凍後經過處理,被縫合回身體。

 受邀請的人基本上都準時抵達了,大約有三百人,二十排深色木靠背長椅被他們坐滿。約翰.卡遜的弟弟與他的妻子、孩子,約翰.卡遜的前妻和女兒坐在最前排,其他親友圍繞著他們坐。

 神父為約翰.卡遜致了一段簡短的悼詞,然後向靈柩鞠躬,為他祈福,最後他轉過身來說:“讓我們為他祈禱。”

 每個人都握起了雙手,低下頭。

 神父注意到靠背長椅的最後坐著一個男人,三十多歲,深褐色皮膚,托的襯衫格外的雪白。他的黑領帶打的一絲不苟,金絲邊兒的眼鏡,問題就出在這幅眼鏡上。他像是第一次帶這玩意,每隔三秒鍾就要去碰一碰,祈禱的時候他忍住了,祈禱結束後他立刻把眼鏡拿下來,惡狠狠地用衣袖擦了擦。

 約翰.卡遜的未亡人率先站起來。她抱著女兒的肩膀,一刻不放松,就像她還不過是個五六歲的小姑娘,這是很有必要的——教堂座椅間,短短不過七十英尺長短的狹窄走道她們磕磕絆絆地走了近十分鍾,——奇茲.卡遜自始自終半閉著眼睛。腦袋搖來晃去,兩腳就像是按錯了關節的偶人,不是一個往左就是一個往右。要麽就是一起向前,如果不是母親死死地摟住了女兒的腰,另外一隻手抓住她的胳膊,奇茲.卡遜早就不知道要摔倒多少次了。她仍在做可卡因的戒斷治療,戒斷症狀中最為顯著的就是嗜睡、遲鈍與方向錯亂。一些對具體情況有所了解的人開始竊竊私語……在走下側門外的台階時,凱德.卡遜。也就是約翰.卡遜的弟弟想要幫忙,被她拒絕了。

 運送靈柩的靈車緩緩前行,人們乘坐的黑色汽車魚貫跟隨,天空中飄起了雨。

 墓穴位於墓園的東面,卡遜家族的人基本都葬在這裡,墓穴已經挖好,黑洞洞的,旁邊堆放著翻開的草皮,等會它們還要被覆蓋回去。

 “全能的上帝,既然大發慈悲,使我們這所愛的人靈魂歸於上帝,我們就將他的身體埋在地裡,”神父說道,他彎下身去抓了一把泥土投進墓穴,“使土仍歸於土、灰仍歸於灰、塵仍歸於塵,我們這樣行,因為我們確實的盼望死人靠著主耶穌基督復活得永生。到那時,耶穌必用使萬物歸服自己的大權能,變化我們這卑賤的身體,如同他自己榮耀的身體一般。”

 更多的泥土被約翰.卡遜的親人和朋友投進墓穴,“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直到最後一個,等待已久的工人迫不及待地揮動鏟子,填平墓穴,用電夯夯平地面,鋪蓋草皮:“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凶惡。”

 “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你的,直到永遠,阿們。”

 奇茲.卡遜面無表情地倚靠在母親的懷裡,不管別人怎麽說,怎麽做,她一概不予理會,看起來也就比死人多那麽一口氣。

 “奇茲,”凱德.卡遜說,“讓我送你們回家好嗎?”他看了看奇茲和她的母親,搖了搖頭:“你現在的狀態可不適合開車,”他對他哥哥的遺孀說道:“你得看好奇茲,不是嗎?”

 奇茲的腰被抓了一下,她聽到母親的呼吸停頓了,然後她說:“好啊。”

 *

 “約翰.卡遜在我的生命裡隻佔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我和他的熟悉程度還不如學校的警衛。迄今為止,他隻探視過我兩次,第一次遠在八年前,十二個小時不到,第二次一個半星期,他陪伴硨磲的時間要遠遠超過和我在一起的時間,最後還差點讓我送了命——他永遠記不起給我買生日禮物,他也不知道我最討厭黃洋蔥,他從未對著騷擾我的男孩大吼“滾開!”,他甚至沒有去學校開過家長會,接過我,給我打電話,寄信,發郵件——我們之間的感情淡的就像是嚼過的口香糖,我曾經這樣以為,我有幻想過他站在路邊,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叫我的名字,而我則驕傲地抬起頭,視而不見地走過去,如果他跟著我,跟到家裡來,我會問他是什麽人,我會看著他哭出來……媽媽,我一直以為,我能夠輕視和嘲笑他的死亡,因為他是個不負責任的丈夫與父親,他傷了你和我的心。”

 “他真的死了,我才知道我有多害怕看到這個——恐懼令我通宵睜著眼睛,傾聽周圍的聲音,我閉上眼睛,希望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我希望他仍舊活著,在白令海與海獅、海象、北極熊共度聖誕節,或者潛入海底研究長滿毛發的蠕蟲,我想我能夠忍受他缺席我的婚禮,孩子的洗禮與堅信禮,我會支持他的事業,我會給他寄去禮物——生日一份,聖誕節一份,復活節一份,假如他需要,升天節和降靈節我也給——只要他活著。”

 ……

 奇茲的媽媽低聲啜泣起來,她深感懊悔。不,不是因為她和約翰.卡遜離了婚,而是她不該讓奇茲過多的了解她父親……約翰.卡遜確實幾乎沒進過一丁點兒父親的責任,但她卻不想讓奇茲感覺自己是被拋棄的——她巧妙地美化了約翰.卡遜,她不止一次地描述過約翰.卡遜是如何的英俊、高大、聰慧,他在學校和研究所裡取得的優良成績與豐碩成果,他的勇氣,他的毅力,他對美好事物的向往……以及他是如何期盼著奇茲的降生——她只是想讓奇茲能夠感受到那份或許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的愛意。

 她只是想給她最好的東西。

 *

 凱德.卡遜原本想要回家,一個電話讓他改變了主意。

 他直接驅車趕往自己的公司,已經到了下班時間,大樓裡陰暗安靜,警衛人員為他開了門,打開了燈。

 “有位克洛斯先生會來見我,你看到他就把他帶上來。”他吩咐道,一邊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一個男人靜靜地坐在他的皮椅上。

 凱德嚇了一大跳,他差點就叫出了聲。

 “有什麽好驚訝的,卡遜先生?”男人說:“您先前應該接到過我的電話。”

 “可你是怎麽進來的呢?”凱德.卡遜低聲喊道,他對公司的安全一向很注意。

 “到處都有我們的朋友。”男人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黑領帶與金絲邊眼鏡,做出一個讓位的動作:“您也是我們的朋友,不是嗎?”

 凱德.卡遜要做一個深呼吸才能穩定住自己的情緒,他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皮椅立刻將他包裹起來,他感覺安全多了:“切加勒.比桑地就那麽亟不可待?”

 克洛斯先生沒就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您也會很急的——三小時前得到的消息,財長們開會了。”

 凱德.卡遜一下子站了起來,他張口結舌了好半會,“……關於什麽?”他的聲音都在顫抖。

 ——單單只是錢的話,遠在西大陸彼端的切加勒.比桑地還不足以被凱德.卡遜納入合作對象的范圍之內,真正打動他的是別桑地家族的另一面,他們控制住了該區域的財長,也就控制住了財富之泉的源頭。

 他們可以搶在所有人前面得到最正確的信息。

 這才是凱德.卡遜要的。他幾乎可以想象得出今後的卡遜家族能夠怎樣的飛黃騰達,財源滾滾——尤其是,如今沒有了約翰.卡遜。

 凱德的兄長對金融毫無興趣,但他在卡遜家族最大的金融投資公司裡佔有著百分之六的股份,反對凱德.卡遜的人以五千萬的投資(為了那部該死的紀錄片)來換取他的支持,而他答應了。

 凱德.卡遜不得不徹底地埋葬他。

 很抱歉,哥哥,但這是必須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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