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凱迪拉克帝威2001年版本的再加長防彈車在沉悶的轟鳴聲中地穿過狹窄的巷子,轉了一個彎,駛上深灰色的公路。
這種車總統也在用,因為有著另一購入渠道的關系,“馬索耶”的唐拿出去的錢只有前者的十分之一。
霍普金斯醫生拉開車簾,暗紅色的光投進了陰暗的車廂,這是今天的太陽所能留下的最後一絲痕跡,它會令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絲絨、血和鐵鏽。車廂裡的四張面孔都被照得紅彤彤的,就像是被紅酒浸泡過的梨子或蘋果——切加勒的臉傾向於被揉捏過的肥厚麵團,他面無表情,一雙眼睛就像深埋在地下的燧石那樣陰冷,埋藏在脂肪裡的嘴唇時不時輕蔑地卷上一卷,兩隻手交握在一起放在桌子般寬闊的肚子上。
“逢魔時刻。”霍普金斯說。
“什麽?”
“日本古代極為流傳的一種說法:白晝離去,陽氣漸弱,夜晚來臨,陰氣襲來。介於兩者之間的黃昏時分,即屬於人類,亦屬於魔鬼——在這個時間段裡,他們大可以輕松自在地出現或者消失,為所欲為,幾乎不受任何拘束——當然,這對於孱弱的人類來說沒什麽好處,所以他們將這個時段稱為逢魔時刻。”霍普金斯耐心地解釋道,“一個不受人類喜愛的時刻。”
切加勒揚起一條眉毛:“日本?”他咕噥道:“我不喜歡日本。”
霍普金斯打開自己的雙手,做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據他從某些隱秘的內部網絡裡取得的資料來看,“馬索耶”的首領討厭日本完全是情有可原的,不管怎麽說,五十年前他們試圖向那個頑固保守的島國伸出觸手時遇到了非常不愉快的事情——雖然日本也有著類似的暴力組織,但他們奇妙地信仰著現實中的神與思想僵化的老人,對“馬索耶”的善意與寬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而且他們的理念與行事手段也和“馬索耶”有著本質上的區別——最少的,那種下位者必需無條件並滿心歡欣向上位者奉獻一切的愚蠢想法是“馬索耶”的成員所無法想象的。
日本的“馬索耶”就像是個階級分明的蜂窩,而“馬索耶”可以說是個家長製的部落,也可以更直接點形容為獅群,作為首領的雄獅無需捕獵也能獲得食物,它有權殺死前任留下的幼獅,趕走即將成年的雄獅,讓它的後代成為幼獅中的絕大部分,……只要它足夠強壯有力,能夠應對外來的威脅,威懾宿敵,保護整個族群,如果不能,它就會被驅逐抑是殺死。
同樣地,你也不能夠搶奪下屬和兄弟的妻子,拿走他們的錢,讓他們無償地給你乾活甚至白白送死——平心而論,“馬索耶”的頭兒真是個既危險又無聊的活兒。
光線突然消失了,車子進入了隧道。
這條隧道是上個世紀,西大陸仍然在此駐軍時挖掘的,牆壁和洞頂異常粗糙,低矮、昏暗、僅容兩輛車並行,卻很長,隧道那頭的小亮點兒只有霍普金斯的小指甲蓋那麽大。
霍普金斯低頭看了看手表,五點三十二分:“這條隧道可真夠冷清的。”
老獅子咂了一下嘴,“這也挺難說的,”他說:“得看廣場哪兒有沒有臨時集市或是祈禱會。”
他們說話的當兒,車子已行進至隧道中央,毫無預兆地,它開始劇烈地搖晃起來。
“哎。”切加勒低喊道,不過沒人能聽到,因為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已經灌滿了整條隧道。灼熱的氣浪托起了黑色的加長車,堅固的車輛就像是被火藥推出槍膛的子彈那樣顛簸著飛了出去,
霍普金斯眯起了眼睛。 車頂篷篷作響,後窗玻璃開滿了白色的花——玻璃後面貼附的塑膠片兒只能保證將受到撞擊後碎裂的玻璃能牢固地粘結在膜上而不至於爆裂傷人,卻不足以提供更近一步的保護,它所能承受的力道有限——更多的石塊墜砸下來,聲音密集,“頂多只有四分之一拍甚至八分之一拍。”霍普金斯說,他輕輕翕動著鼻子,有股挺熟悉的味兒。他解開安全帶,揮起手肘,打碎了玻璃窗——一個特殊的小設計——從裡面敲擊要比外面輕松和簡單得多,這樣車裡的人就能在受到襲擊後即時還擊。
就在霍普金斯鑽出車窗的當兒,伴隨著沉悶的轟隆聲,將近四分之一個寬的隧道洞頂掉了下來,它就像實體化的黑夜那樣沉甸甸地擋在車輛的正前方,司機大叫著企圖刹車,問題是在四個輪胎幾乎都不著地的情況下大概只有上帝才能阻止這輛沉重的防彈車一頭撞上去——短暫但前所未有的一陣劇烈震蕩中,後坐的切加勒被高高拋起,“噢,這個擁抱可真是太過熱情了!”他高聲且沉悶地叫嚷道,白色的安全氣囊就像河豚那樣瞬間鼓脹起來,把車子裡的人擠在裡面動彈不得。
副駕駛座上的小夥子立刻對準氣囊開了一槍,氣囊嗽嗽地縮減下去,司機按動緊急開門按鈕,但車門依然文風不動,儀表盤上燈光閃爍,各處都出了問題。
更大的轟隆聲傳來,“在上面。”司機說,他的眼中充滿了恐懼:“聖母啊。”
大大小小,如同暴雨般地石塊墜落下來,眨眼間就掩埋了整部車。
*
隧道中仍然充滿灰塵與煙霧,但守候在外面的人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去等待了。雖然梅亞雷早幾年就開始努力培植自己的勢力,兼之收買一切能夠收買的人,但島上忠誠於切加勒的人依然不在少數,這條隧道固然偏僻,但巨大的響聲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也許再過上十來分鍾,就會出現第一批前來察看的人,他們也許會被梅亞雷安置的路障擋下並依照他的命令回家呆著,可也沒人能保證不會有好奇心重的家夥想方設法地一探究竟。
你可以殺死“唐”,取代他的位置,前提是至少表面上你得做的不那麽顯眼,特別是前任的“唐”是你的血親的情況下:他和你共享一個顯赫的姓氏,十數年如一日地教養你,給你錢、權力和地位,一切僅次於他。
引進不明身份的外鄉人是個錯誤,但這個錯誤可沒大到能讓海神島的每個人承認梅亞雷的作為,他如果殺死了霍普金斯,人們會沉默不語,但他以這個理由殺死自己的叔叔和首領,人們會認為他殘暴薄情,缺少理智。
這個缺憾很可能會被他的敵人所利用,所以他必須做的足夠隱秘。
借著發展建築業的機會,他手上有了幾個唯命是從的專業人士,他們極為擅長精細爆破與光面爆破,在梅亞雷的要求下,他們精心設計了這場戲劇性極強的爆破遊戲,先是前半部分的地面,而後半部分的頂面,隨後才是中段整體塌方,務必要將目標嚴嚴實實地封堵在這座天然的墳墓裡。
當然,他們不會知道自己將要活埋的人就是海神島以及周邊地域/海域,勢力的觸角遍及大半個西大陸的無冕國王——人們稱之為“唐”的大人物。
只有梅亞雷的心腹才知道這條黑洞洞的隧道裡埋著誰,他們緊張、不安、卻也很亢奮,他們的心就像盤旋在垂死動物上方的禿鷲,迫不及待地想要下去啄一口,又擔心被最後的掙扎傷到了眼睛或是翅膀。
“我覺得我們沒必要進去。”一個小夥子說到:“裡面的人不可能活著。”再好的防彈車也承受不住上百噸岩石的碾壓。
托托看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他做了個手勢,有人奔跑著去通知早就等候在隧道旁邊的挖掘車。
年輕人有點瑟縮,誰都知道托托是切加勒最心愛和信任的打手,葬送在他手裡的人命不下百來條(我是說,他親自動手的那些),現在又要加上他的老主子,可憐的切加勒——托托如今是梅亞雷最心愛和信任的打手了。
最先進的挖掘機開進了隧道,它們的速度很快,石塊被成鬥的挖開,送到旁邊。
“拿起武器,我一下命令就開槍。”托托說,他命令道,同時打開了槍支的保險,所有的槍都是大口徑的,緊緊對準了即將被掘開的墳墓。
“我覺得冷颼颼的。”不知誰這樣說道。
沒人回答他,每個人都聚精會神地觀察著那個洞口。
挖掘機突然挖了個空,岩石劈裡啪啦地往裡面墜落,操縱者驚訝極了,就算那部防彈車裡面真的藏了個魔法師,臨時將它變沒了,那裡面也應該堆滿了石頭才對。
可現在裡面就是個光溜溜的洞穴。
一個雞蛋形的洞穴,裡面的空間有點像是落在地面上的冰淇淋球,它的牆壁、地面和頂面都是光溜溜的。
切加勒站在中央,迎著燈光微笑,他一絲不掛,臃腫蒼白的身體暴露在燈光下,沒有毛發,和岩壁一樣光溜溜的,膨脹的腸胃部分奇異地蠕動著。
“不管多少次……金屬和岩石的味道總是不怎麽好,”他點評道,而後看向托托:“你覺得呢,我的朋友,來點別的?”
托托向後退了一步。
“梅亞雷說得沒錯,”他惡狠狠地開了口,不知是安慰自己還是鼓勵周圍的幫凶們:“切加勒已經死了,回到海神島的只是個魔鬼。”他尖叫起來:“開槍!開槍!”
梅亞雷的打手們開火了,9毫米、12.7毫米或是14.5毫米的子彈傾瀉進那個只有數立方米的小空間,混合著石塊的碎片跳起了致命的舞蹈,灼熱的火光照亮了人們的臉,他們滿心期望能夠看到受害者被撕裂成指甲大的小碎塊,但事與願違,令人暈眩的閃光與巨響過去之後,切加勒依舊站在原地,碎裂的石片和子彈就像混入麵包的葡萄乾和堅果那樣鑲嵌在他的皮肉上,隨著一陣細碎的蠕動,它們被包裹著它們的皮肉“吞”了下去,消失了,切加勒快活地睜開眼睛,他乾淨了,他光裸的身體上甚至無法找到一絲灰塵。
“不好,托托。我不喜歡子彈。”他說,然後放松身體,他的骨頭似乎消失了,四肢與龐大的肚子落在了地面上,向四周延伸,鋪展開,看起來就像是一朵肉色的蘑菇,不,更準確點說,像是畸形的章魚,因為他是能夠移動的,他的手和腳點著地面,柔韌的皮肉邊緣呈現出波浪形狀——向著人群而來。
這次無需托托下令,人們就開槍了,驚慌失措中竟然有人被不斷後退的同夥打中,他們放聲詛咒,卻沒注意到槍聲稀疏了很多。
人們的視線與燈光幾乎都被變形的切加勒吸引過去,隱藏在黑暗中的霍普金斯得以輕松且輕柔地在一個又一個的身體上動刀子,氣管與動脈被割開,腎髒被刺穿,受屠宰的小羊羔被小心翼翼地放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直到一個小夥子企圖扶起自己的朋友——他還以為對方只是因為受驚過度而摔倒,才發出了半聲叫喊。
霍普金斯截斷了剩下的半聲,在槍口還未來得及對準自己之前, 再次潛入黑暗。
他們有那麽幾秒忘記了切加勒,一個無論何時都不該被忽視的大人物,綿軟的軀體纏繞上了人類的腳腕,猛地將他們拉倒,被抓住的獵物用槍托砸,匕首割,指甲抓,但不管是什麽,都會被那堅韌到難以想象的肉體吞噬下去——來者不拒,胃口奇佳。
終於有那麽一兩個聰明人想起逃跑,切加勒和霍普金斯沒有阻止。
切加勒的手或是腳,總之幾根細長的觸手抓住了托托,黝黑的“錘子”摔倒在地上,他瘋狂地揮舞著手腳,毆打著不成形狀的皮囊,直到自己氣喘籲籲。
切加勒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他安靜地等到托托用掉最後一點力氣,淺色的皮膜動了動,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就像是某種發育迅速的菌類那樣從裡層“生長”出來,他那雙深色的眼睛憂鬱地看著他的老朋友,老部下:“為什麽,托托?”
托托看不見他,隧道裡已經恢復了原有的黑暗,到處都是灰塵,他的嘴唇和鼻子磕破了,滿嘴血味,一條手臂在剛才的掙扎中折斷,“這是我該問你的?”他說:“為什麽,切加勒,為什麽你變會成這個樣子?”
他們彼此沉默了幾分鍾。
霍普金斯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聽到過一聲無奈的歎息(於他而言這是非常罕見的事情),但他的視力不受光線影響,他可以清楚地看見托托被吃掉的全過程,這個黝黑強壯的男人一直奮力搏鬥到了最後。
“不管切加勒變成了什麽樣子,”切加勒悲傷地說:“你都不該背叛他。”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