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沒有見到凱永安。”老許先生插進來說道,迄今為止,他所見到的這個首領還是挺和氣的,他因此鼓起了些勇氣:“我沒有見到——我要見到她,”他轉動腦袋,尋找到被拉到門邊的凱盛國,“還有……”
“還有?”
“我們會按你們的要求去做的,但我希望這兒的人,我是說,你挾持的這些人,待遇能夠好點兒,假如你一定要把他們關起來的話,至少要有食物、水和禦寒的東西——”
首領向老許舉起一隻手,這是一個“禁止”的手勢,老許遲疑著閉上了嘴巴——首領回過頭去,低低地喊了一聲,也許是湯姆,也有可能是托馬斯。坐在房屋一角,正百無聊賴的玩弄著一隻玩具海豚的暴徒站了起來,他彎下身體傾聽首領的吩咐,然後朝老許走過來,直到距離還有一兩步的地方,他的個子並不高,和老許基本能夠面對面,手臂卻像長臂猿那樣可以垂到膝蓋。老許看見了半張醜陋肥胖的臉,肥肉堆疊在口罩上面和末端枯黃的深色頭髮下面,額頭布滿脂肪造就的皺紋,深得可以塞進去三分之一根小指頭,渾沌得無法辨識出虹膜顏色的鼠眼惡毒地眯縫著。
毫無預警地,他短促地揮動前臂,用紗布包裹著的拳頭狠狠地砸到了老許的臉上。
老許發出一聲沉悶的叫喊,他聳起肩膀,雙手捧住了自己的臉,雙膝向前匍匐跪倒,就像在朝拜佛像那樣——深紅色的鮮血從指縫中流出來,滴在烏亮的青石板地面上。
暴徒從口罩後面發出一聲勝利的嘶吼,他向首領點了點頭,轉向凱盛國。
凱盛國身後的暴徒抓住老人的肩膀,施暴者可以從容不迫地毆打他,沉重的拳頭落在老人的臉、肩膀、胸口與肚子上,聲音響亮,就連屋外逐漸淒厲起來的風聲都遮掩不住。
他打了一拳,又一拳,再一拳——凱盛國的眼角、鼻子和嘴唇都破了,流著血,額角和顴骨上面烏青了很大一塊,身體被衣服遮住了,看不見,但每一下都是實實在在的,凱盛國痛苦地呻吟著,他彎下腰去嘔吐,渾身顫抖,臉上的肌肉不斷地抽搐,他的雙腿已經支持不住自己的體重,完全靠身後那兩個助紂為虐的家夥支持著。
“住手,住手。”看到這個情形,老許可嚇壞了,他含混不清地叫道,一顆牙齒從鮮血淋漓的嘴巴裡掉出來:“您們究竟想要幹什麽哪?”
首領第二次舉起了手,暴行停止了,凱盛國已經癱軟了,兩名暴徒提著他的胳膊,他花白的腦袋搖搖晃晃地衝向地板。肥胖的施暴者站在旁邊,意猶未盡地揉搓著手,觀賞和嗅著紗布上的血跡。
“我只不過突然發現了一個錯誤,”首領說:“把它糾正過來而已——許先生,”他在座位上傾下身體,對著仍然跪在地上的老人:“請記住,許先生,這不是交易,或者買賣。而是命令,我們命令你們,你們必須接受命令,並且盡快去執行,否則我們就會殺死這裡所有的人質——沒有拖延,沒有寬容,沒有討價還價。時間一到我們就殺,數量不對我們也殺,種類品相不對我們也殺,那些義務人員——如果他們被抓或者被監視了我們也會動手,我們不畏懼殘害人類,就像人類不會畏懼殘害鯊魚或是穿山甲那樣,我們說得出,做得出,剛才只是一個警告,或說演示——我看過中國電影,他們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往往會斬下人質的手指,怎麽樣?需要我們砍下凱盛國的手指嗎?或者挖出一隻眼睛?噢,
你在搖頭,那麽,那麽好吧,就這樣回去吧,記住,我們不接受談判,無論是什麽樣的。” 鮮血汙染了凱盛國的眼睛,議員看到的東西都帶著紅色的影子,老許被拖了出去,而他也被兩個暴徒提了起來,讓他能夠勉強用自己的腳站穩。
“我的女兒呢?”他聲音嘶啞地說道:“凱永樂,凱米拉呢?叫她出來見我。”
首領看著他,似乎有點驚訝:“我以為你已經明白了,你在這裡沒有任何權力。”
“她是你們的同夥對不對?”凱盛國憤怒地喊道:“是她,你們才能拿到這樣詳細的資料!還有我的行蹤!”
他的態度引起了暴徒們的不滿,兩個人(不包括剛才的施暴者)站了起來,他們向凱盛國走去,但首領擺了擺手,阻止了他們。
“如果我說是,您又準備怎麽樣呢?”首領發出輕微的笑聲:“她心甘情願。她和我們一樣,是個罪犯。”
疼痛消失了,更正確點說,它被更重要的東西掩蓋了。老人眼中露出了了然而又絕望的神色,也許他所期望的答案與之大相徑庭,但他終於還是沒讓自己真正的情緒浮現到肌肉和皮膚上面,他保持著冷靜,嘴唇和眉頭倔強地拉成一條直線。
“希雷諾斯.索米特雷?”以一個從政者必有的敏感與迅捷為依憑,他很快想到了一個名字,“一個教唆犯,一個誘拐犯!”新約克市近兩百年的歷史中第一個華裔議員就像一頭受傷的老獅子發出最後的咆哮:““他在哪兒?我女兒在哪兒?”
“你的女兒屬於EALF。她已經成年,勇敢而頭腦清醒,她完全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她也願意承受由此而來的後果。”首領作了一個突兀的動作,他拉下了自己的兜帽,“至於希雷諾斯.索米特雷?他就在你面前。”
首領的面孔展現在金黃色的燈光下,那是一張年輕的,白種男性的臉,淺色頭髮,寬鼻子,圓潤的面部輪廓令他看起來有點孩子氣——凱盛國竭盡全力眨著眼睛,試圖弄掉彌漫在整個眼睛裡的紅色影子,他想要看得清點,希雷諾斯.索米特雷和他也不過見了短短的一面,正如很多西方人難以辨別出東方人的面孔那樣,東方人有時也很難弄明白眼前的臉究竟該和那個名字對起號了來,凱盛國隻記得那個莽撞無禮的年輕人有著淺淡的亞麻發色,藍眼睛,白皮膚,但他真的是長成這個樣子嗎?
那雙藍眼睛閃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光。慘白的皮膚往外滲透著陰氣,就像深夜在墓場上空飄蕩著的鬼魂。
*
凱盛國被重新丟進地窖,門幾乎是在打開的同時就被關上了,史特萊夫略微抬起頭,一股勁道十足的狂風從他耳邊刮了過去。
議員先生趴在地上,面朝著潮濕的水泥地面,工人們急忙將他攙扶起來,當他們看見那張慘不忍睹的面孔時,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擔憂和緊張的神色, 其中一個人甚至用母語低聲詛咒起施暴者——馬上被另一個人製止了。另兩個人就像對待嬰兒那樣輕柔細致地讓他們的老板躺下來,躺在毯子上——因為事情太過突然與可怕,他們差點忘記這裡儲備著作為保溫措施之一的毯子(這些廉價毯子都是化纖製品,在冰塊不足的時候覆蓋在箱子上保證冷氣不會逃逸過快),是史特萊夫發現了它們——現在他們可以用這些毯子來保暖了。
始終站在牆角處,抱著雙肘沉默不語的史特萊夫走過去,在議員身邊屈膝跪下,借著昏暗的燈光為他做了一個簡略的檢查,老人的情況很不好,他的臉腫了起來,下巴就像淤泥那樣黑,不止一顆牙齒搖搖欲墜,胸膛和後背都有脹痛發熱的地方,右手的中指和左手的食指折斷了,髖骨可能脫臼了,凱盛國無法抬起自己的左腿,幸好所有的肋骨經受住了考驗,它們或許有些裂紋,但沒有折斷。
鰻魚的儲藏箱裡有冰塊,工人們依照史特萊夫的吩咐取出冰塊,敷在凱盛國受傷的地方。但凱盛國的體溫在下降,他們隻得將冰塊拿走。
從外面傳來震耳欲聾的響聲,像是有一打巨人在扛著參天巨樹做成的攻城木撞擊著那扇堅固的金屬門,整個地窖都在隨著響聲顫抖。
“什麽……什麽聲音?”凱盛國斷斷續續,充滿希望地問道:“有……人來了?”
工人之一微微側過頭,仔細地聽了聽:“不,凱先生,”他說:“是風。”他又聽了會:“風越來越大了,凱先生,颶風就要來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