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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羊》第70章 鰻魚(四)
    天空是灰白色的,就像是沒有開場之前的電影屏幕,一整塊幕布,從此方垂至彼方,一動不動,沒有絲毫變化,看得叫人喘不過氣來;帷幕的末端沉沒在灰色的海水裡,海水同天空一樣安靜,空氣的質量仿佛在今天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人類的眼睛看不見它們,但能夠感受到那無所不在的壓力——細小的無法捕捉的空氣分子碾壓著波浪和蒸汽,海水變得黏稠,每次湧動都要耗費更多的力氣與更久的時間;乳白色的氣泡從海水劈裂的間隙裡鑽出來,就像發酵茶上的泡沫那樣翻滾著不斷膨脹與擴增,最終堆積成連綿的低矮山峰,前一秒鍾成型,後一秒鍾崩潰,難以計數的蛤蜊殼色痕跡在海面上延伸漫延成細長的鐐銬與鐵索,被禁錮的灰藍色的海失去了以往的活力和顏色,海面上沒有飛鳥,也沒有海豚。

  將視線往回拉,玻璃窗外是黑褐色的鰻魚養殖池,正方形的水池,四周圍繞著翠綠蓬勃的水浮蓮,在兒童的意識裡酷似機械怪物的供氧機停息在池塘一側,每隔三小時,它們就會自動工作,在低沉的轟隆聲中為面積廣闊的魚池打入氧氣。鰻魚的小腦袋,小尾巴和身體出現在水面上,它們群聚在一個巨大的木棚下面,無數條滑膩的長條兒密密麻麻地糾纏在一起,生滿了細小牙齒的嘴巴伸向空中,這是一個會讓很多人毛骨悚然的景象,但事實上,它們只不過是在祈求食物罷了——每天的這個時候,工人會在食棚處投下蚌肉、豬脾或鮮魚——從食棚底部伸出的深綠色細格網垂掛在水面下不過數厘米的地方,肉塊落在網上,鰻魚們會從網的間隔中拖出飼料吞吃下去。

  鰻魚從不吃掉落入水底的食物,也不喜歡在太光亮的地方覓食。它們對水質也有著很高的要求,每個池子要求注、排水系統分開,而且整個鰻場的注、排水水源也必須嚴格分開。否則,會因鰻鱺糞便及大量微囊藻死亡而引起自身汙染,導致鰻魚嚴重死亡;它們同樣極其厭惡高溫,過熱的池水會令鰻魚腮部潰爛;另外,還有各式各樣的疾病——線蟲、紅點、開口、弧菌……工人們不得不打足精神伺候著這些嬌貴的長條魚——從不到一根手指長的玻璃魚苗到18英寸的成魚,需要整整五年,但其間只要有那麽一次疏忽——一切就都完啦。撒沙想,他有點疲憊,也許是因為這個房間幾乎密封的關系,氧氣的補充遠遠跟不上所消耗的——雖然還不致死,卻足以令大多數孩子昏昏欲睡。

  這個房間是養鰻工人居住的,四個人,他們都是中國人,踏實,沉穩,寡言少語,年紀約在五十歲上下——年輕人是無法忍受養鰻場的孤寂與繁瑣的;房間裡擺著簡單粗陋的鐵架床,有一個小浴室,但沒有電視,只有幾本中文雜志,其中一本的封面上是位面容秀美的東方女性,她抱著一隻白兔,背景是一輪圓形的月亮,腳下踏著抽象的雲彩,還有兩個方形字。

  “中秋。”撒沙說,記憶之宮裡的相關記憶還十分新鮮呢,這幅畫讓他想到那天的凱米拉,還有她的姐妹們。

  除此之外,這個房間就沒有什麽可值得一提的東西了,床鋪上有著毯子和枕頭,稱得上柔軟,但它們和這裡所有東西有著一個共通點,都是潮濕的,並且帶著濃重的魚腥味兒。

  孩子們已經顧不得太多了,他們被迫呆在這裡,又熱,又悶,之前還有幾個號啕大哭了一場,哭泣也是需要力氣的,特別是他們之中大部分都只有十歲左右的時候。進了房間沒多久,

他們就爬到床上,橫七豎八地睡著了。  只有三個孩子還能勉強保持清醒,撒沙,小胖子艾弗裡(他只在剛被丟進來的時候大聲詛咒了幾句),還有馬瑞安,她的表現要比其他孩子好(除了撒沙),她沒有哭,沒有反抗,幾乎不說話。

  這棟鋼筋混凝土建築已經存在了近十年,颶風,海浪,暴雨都是它的死對頭——雖然它現在看起來還算不錯,可一些細節部分已不可避免地出了岔子,譬如變形的窗框與牆壁之間的裂縫——工人們用白水泥和矽膠來解決這個小問題,省得冬天的寒氣從那些大大小小的縫隙裡鑽進來往工人們的脊背上戳刀子。

  撒沙的脖子上懸掛著一隻硬質合金的十字架,大小正適合孩子的手,他用它刮開窗框與牆壁之間的填充物,這個工作不容易,幸而撒沙從他的父親那裡繼承到了足夠的耐心和力量,新鮮的空氣湧了進來,雖然那味兒絕對和清新宜人搭不上什麽關系,但至少裡面有著充足的氧氣。

  艾弗裡小胖子膽戰心驚地觀望著那些巨大的水池與因為饑餓而變得愈加狂暴的居民們:“他們會不會把我們丟進那裡面?”

  “鰻魚不吃人。”馬瑞安說。

  撒沙聳聳肩膀:“我不知道鰻魚會不會吃人,但我曾經在一本書上看到過,獨裁者屋大維在一名下屬家裡做客時,有個奴隸不慎打碎了珍貴的水晶酒杯,主人將他扔進了池子裡喂鰻魚。”

  馬瑞安立刻抓緊了撒沙的胳膊,小胖子艾弗裡顫抖了一下,他把頭扭了過來,渾圓的面孔漲得通紅,“我想上廁所。”他喃喃道。

  “那就去吧,”撒沙慢吞吞地說:“放心,不會有鰻魚突然從馬桶裡竄出來在你的屁股上咬上一口的,它們比你想象中的更愛乾淨。”

  小胖子充滿恐懼地瞪大了雙眼,而撒沙只是投去了一個溫和的微笑。

  他當然不能邀請一個女孩子陪他上廁所,敵人更不行。

  “後來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那些鰻魚?它們真的吃了那個奴隸?”

  撒沙眨眨眼睛,“書上沒有記載,”他誠實地說:“這件事情之所以被記錄下來是因為這個奴隸曾經向屋大維哀求,屋大維也確實代他向主人求情了。”

  “他逃脫了懲罰。”

  “沒有,”撒沙說:“主人拒絕了屋大維,那個奴隸還是被丟進了鰻魚池裡,變成了鰻魚的飼料。”

  “……他們不會那麽做的,是嗎?”一個虛弱的假設,也許連它的主人都不會相信:“我們是孩子。”馬瑞安攪動自己的手指:“我真後悔,撒沙,我不應該來這兒。”

  “說的對,”撒沙摸了摸她的頭髮,小女孩有著一頭烏黑的卷發,漂亮極了:“一次快活而又短暫的旅行——如果能在昨天結束的話。”

  *

  本次海島野營活動是博羅夫人提出的,只有十個名額——她得到了凱盛國議員的支持,他在十二年前買下了一座小島,在那兒開了一家養鰻場,現在由他的女兒凱米拉管理,因為擁有產權的關系,島上沒有雜人,只有幾個信得過的工人,也沒有野獸,沒有懸崖,沒有嶙峋的礁石,或是暗藏禍心的急流與漩渦——聖托馬斯學校的孩子們可以安安心心地在那兒呆上一整天,他們可以在工人和老師們的監督與看護下游泳、垂釣或是采摘海菜,還可以參觀養鰻池,捕撈、品嘗鰻魚。

  十個博羅夫人精心挑選(必須成績優良,品行高尚,舉止從容)的孩子在昨天早上登上了小島,誠如博羅夫人所預想的,他們度過了充實而滿足的八個小時,雖然幾年來也未必會踏上大陸一步的養鰻工人們所掌握的英文單詞甚至比不上一個牙牙學語的幼兒,但他們有凱米拉。還有史特萊夫,他也許並不真正懂得如何正確地飼養一條鰻魚,但他有著豐富的知識,敏捷的身手和強壯的身體,他幾乎能夠回答孩子們的每一個問題以及做好每一件事情。

  傍晚的時候,凱盛國議員準時抵達海島,隨行的還有記者。

  這也是交易的一部分,凱盛國向聖托馬斯小學提供一個安全舒適的野營場地,或許還有部分花銷——聖托馬斯小學負責在這個中國議員的腦袋後面增添名為溫和慷慨的光環。

  記者們得到新聞,以及酬金。

  一次成功的野營活動能夠為博羅夫人的工作記錄增色不少。

  孩子們得到新的經驗,感受,營養——精神與肉體的雙滿足。

  暴徒則抓到了機會。

  他們幾乎是緊跟著記者走進房間的,身上套著粗糙的灰色牛仔服,帶著口罩和兜帽,握著槍,他們一進門就打開了保險,勒令所有人,包括孩子,雙手舉起站到牆邊上去。

  他們不想和任何人交談,無論是哀求、痛哭、詛咒或者斥責統統聽而不聞,通訊工具與可能成為武器的東西被收繳,受挾持者被強行分為3部分,孩子被關在工人的房間裡,然後是男性和女性,博羅夫人和凱米拉被關進了儲藏室,而凱盛國,大史特萊夫和工人們被關進了地窖。

  史特萊夫的鼻腔被鰻魚的腥味充滿了——地窖裡擺滿了已經裝箱完畢等待運走的鰻魚,為了讓它們保持安靜免得再運輸中造成不必要的損失,箱子裡除了水還有大量的冰塊——青灰色的鰻魚懶洋洋地飄浮在水和碎冰之間,連尾巴都懶得動彈一下,箱子和箱子排布的十分緊密,除了進門處的那一截走道,就連讓人好好站著的地方都沒有。

  門被關上後,溫度的下降更是顯而易見,不用看牆上的溫度計也能覺得出來。

  史特萊夫輕輕觸摸了一下牆壁,冰冷刺骨:“真是一個令人意外的開局。”他咕噥道,聲音不比工人們的呼吸更大。

  “他們……是什麽人?”一個工人結結巴巴地(他不自覺地使用了自己的母語)問道,他看著凱盛國,眼珠子一動不動,好像答案就在他老板的口袋裡,只要摸一摸就能拿出來念,“他們想幹什麽?……搶劫?”

  史特萊夫垂下雙手,安東尼.霍普金斯有著非凡的語言才能,在多年前,他的中世紀意大利語和拉丁語輕而易舉地讓佛洛倫薩的藝術委員會會員們傾倒在他的腳下,他還會說法語、德語、俄語、西班牙語,據說要學習三百年以上的阿拉伯語和歐洲最保守的冰島語(古挪威語)。

  他也懂中文,簡單的說和寫,但這裡沒人知道。

  進入捕撈期的鰻魚每磅可以賣到十元,而這個養鰻場裡最起碼有著十噸鰻魚,一艘中型漁船能夠把它們全部偷走。以前也有過養鰻場的工人被人偷襲綁起,撈走所有鰻魚的事情發生。

  凱盛國沉默了一會:“很抱歉,”他轉向了史特萊夫:“我沒想到會遇到這種事情。”

  “我有點兒弄不明白,”史特萊夫用那種令人膽寒的天真態度說道:“您覺得這兒究竟發生了些什麽事情?”

  凱盛國明顯地遲疑了,“也許是搶劫。鰻魚最近的價格又有所上漲……這裡最少有二十萬元。”他停頓了一下,嘴唇很快地動了動,這次用的是中文。“但願如此。”他說:“破財免災。”

  沒錯兒,假如只是單純的搶劫就好啦,盜賊們要的只是鰻魚。

  但如果真的只是那樣的話,他們沒必要作得如此精細——把所有的人綁在一起關在屋子裡就行了。就算有人能夠掙脫報警,那也是幾小時之後的事兒了。誰又能在茫茫大海中準確地找到一條沒有任何鮮明特征的中型漁船?

  “我覺得像是海盜。”史特萊夫說。

  因為原先正在屋內工作的關系, 工人們沒有穿著那件鼓鼓囊囊的羽絨衫,身上只有一件或兩件品質低劣的毛衣,隨著時間流逝,傍晚攝取的食物帶來的熱量消耗殆盡,他們不得不輕輕地跺腳,搓手,將身體靠攏在一起來驅寒,史特萊夫的話令他們乾脆發起抖來。

  在海上與海邊工作的人不可能沒聽說過海盜,他們挾持運輸船、漁船、油輪以及上面的工作人員,不付贖金的話,他們就會沉船殺人,最糟糕的是,海盜們會給每個人標上價格,那些孩子的父母會給錢的,凱盛國議員和他的女兒當然也會安然無恙,他們——即便全家工作上一輩子也拿不出那筆對他們而言近乎天文數字的贖金。

  他們會被殺死,或許還是殘忍的虐殺。

  “不可能,海盜不會到這兒作案,這兒對他們來說太危險了。”凱盛國說:“國家不會放過他們的。”

  史特萊夫聳聳肩膀,“誰知道呢?最近索馬裡也不怎麽好混。”

  *

  有人打開了儲藏間的門。

  一個腦袋伸了進來,兜帽仍然嚴嚴實實地帶著,臉上蒙著口罩。

  他向凱米拉作了一個手勢:“出來!”他喊道。

  博羅夫人拉住了凱米拉,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年輕女性被一個暴徒單獨喊出去可不是什麽好事。

  凱米拉伸手按住了那隻瘦削,微微顫栗的手,她搖搖頭,拉開它,自己一個人走了出去。

  “看在上帝的份上,請不要傷害她!”博羅夫人嚷嚷道。

  沒有人回答她,門被關上,重新鎖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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