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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羊》第232章 童子軍(四)
別西卜和撒沙的身體沉在冰冷的水中,只露出肩膀以上的部分,他們眼睛的閃光和月光投在漣漪上的反光非常相似,查理和查理的父親並未察覺到他們的存在,又或者說,他們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悲傷與憤怒佔據了。

 查理站在那兒,許久一言不發,“你以我為恥,”最後他以一種這種年齡的男孩所不會有的冷靜態度說道:“你一直想讓我成為一個和你一樣的硬漢,我卻成了一個娘娘腔。”

 “我並沒有這麽認為。”團長說,只要是個人就能聽出其中的虛軟無力。

 “我該回去了,”查理說:“團長先生。”

 他頭也不回地走開了,隻留下團長一個人。

 別西卜以為團長也會很快離開,他等了幾分鍾,團長只是一動不動的站著,垂著頭,就像是被人套上了一個沉重的枷鎖,當他終於有所動作的時候——他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了一包香煙。

 打火機口噴出的火焰照亮了它本身和團長的臉,打火機是軍用防風型的,並不小巧精致,看上去還有點古板的,方方正正,和它的主人異常相似。

 團長抽的煙別西卜一聞就知道,白色萬寶路,因為海神島也有人乾走私活兒,這是種不加香精,純煙葉煙草的香煙,勁道十足,男人們很喜歡它,但在聯邦四分之三的大區裡,此類香煙會被課以重稅,於是海神島人就開著卡車到輕稅區弄煙,然後打通關節把它們運回重稅區,拆散後分售給信得過的便利店與小型超市,利潤雖然比不上毒品,但給年輕人試試手還是很不錯的。

 “你覺得他還會在這兒待多久?”別西卜問。

 “不知道,”撒沙說:“不過我們還是出去吧——水有點涼了,我來解決這件事情。”

 一群白色脊背的小魚從團長的腳邊急匆匆的遊過,原先只是在低著頭看著自己製造的煙灰一節節被水流吞沒帶走的團長立即警惕起來。夜晚也是魚兒睡覺的時間,是什麽把這群小魚從它們棲身的巢穴裡趕出來了?蛇,還是水獺?

 兩者對於孩子來說都很危險,蛇可能有毒。而水獺可能帶著危險的狂犬病毒。他抬起一隻手,搭在自己的槍套上。

 然後他看見了別西卜和撒沙。

 團長的第一反應是去看兩個孩子是否受傷,隨即他意識到這兩個看似沉穩的年輕人並不像他以為的那樣循規蹈矩,當他們向他走過來的時候,他才想到,剛才他和查理所說的每一句話也許已經被他們聽見了——不過,那又怎樣呢?就在今天晚上,他的兒子,他的查理已經在所有人面前承認自己是個同性戀。

 而他是個同性戀的父親。

 他知道自己應該嚴厲地訓斥這兩個膽大妄為的小家夥,但他發現自己的腦袋裡空無一物。極度的沮喪讓他什麽都不想說。

 撒沙靠近團長,伸出手,按在他裸露出來的,毛茸茸的手臂上。

 一種……感覺,奇妙的。美好的,從他所接觸到的地方往更廣,更深的地方蔓延,疲憊、苦澀的冰塊飛快消融,戒備的柵欄被逐步卸除,感官與思想上的愉悅就像是埋伏在皚皚白雪下的植物那樣緩慢而真切地蘇醒,你的世界純潔無暇。五彩繽紛,有那麽一瞬間,你會想要即刻死去,好讓自己永遠停留在這一刻——切加勒.比桑地曾經將它形容為比毒品更可怕的東西,一點也沒錯。

 撒沙並不想更改團長的記憶,讓他以為自己從未在今晚見到他們濕淋淋地從水裡竄出來實在是很愚蠢。但他可以調整一下記憶的順序,將團長看到他們的時間提前一點,晚餐後他們有半小時的空余時間——團長的記憶會很高興地迎接這個變化的,不管怎麽說,他和查理的對話都不適合被第三個人知道——只要他願意。記憶會自動為他補足不合情理的部分,比如夕陽下波光粼粼的金色水面和月光下閃爍跳躍的銀色水面之間的差別。

 他在皮條客,艾比和教練身上就用過這一手法,那兩個孩子是“到貨”之後被替換的,他在他們的思想上砸了一個小小的釘子,強迫他們本能地憎惡那兩張面孔——在每天的報紙上,牛奶的包裝盒上,電線杆和牆壁上的尋人啟事上,只要稍微擦過他們的眼角都會讓他們止不住的煩躁不安,誰會去故意記憶讓自己難受的事情呢?——艾比和他的手下自始至終都沒能認出那兩顆定時炸彈。

 團長努力辨認著站在他跟前的兩個人,是格蘭德的學生,比桑地和霍普金斯,他被河面反射的陽光照進了眼睛裡,他的眼睛睜不開,熱乎乎的。

 “你們在做什麽哪?”他說,蜜蜂在他耳朵裡嗡嗡叫。

 “只是想在睡覺前弄乾淨點兒。”撒沙說。

 團長有點迷惑,因為他記得他們已經去睡覺了。他是在確認所有人都去睡覺才和查理……對了,他想要和查理談一談。

 “我們可以回帳篷了嗎?”別西卜問。

 “查理呢?”團長問。

 “查理在帳篷裡。”撒沙說,小心地不去喚起團長關於談話的記憶。

 “我很愛查理,”團長說,“你們呢,爸爸愛你們嗎?”

 別西卜握了握撒沙的手,撒沙回握了他一下:“當然,團長先生,他們很愛我們。”

 “那麽……”團長有點遲疑地動了動自己的腳:“你們會騙他嗎?騙自己的爸爸?”

 這次輪到撒沙沉默:“……會的,”他說:“會的。”

 團長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為什麽兒子要欺騙自己的父親呢?”

 “也許他會因此受到懲罰,”撒沙說。

 “可我從未因為任何事而懲罰過他,”他想了想,眼睛裡流露出的是貨真價實的痛楚:“我愛他,他是他母親留給我唯一的東西,我們除了彼此一無所有,我給他換尿布,喂牛奶,抱著他出去曬太陽,教他騎自行車……我不明白,他為什麽會騙我,實際上我很早之前就有預感,我問過他,比起女孩,是不是更喜歡男孩,他說不,他喜歡女孩,他一直對我說他喜歡女孩,喜歡奶/子,然而在第二天,他就更新了博客,公開宣稱自己是個同性戀,而後就像個小姑娘那樣,在籃球場上向一個男孩示愛……他為什麽不和我說?”

 “那麽你會怎麽做呢?”撒沙說:“如果他和你說了實話,帶他去看心理醫生?”

 “為什麽不呢?”團長說,“我從書上看到過,男孩,或者女孩,都會在一個年齡段對同性感興趣的——只要……予以引導,他們不會變成同性戀,他們會正常地愛上一個異性,結婚生子,安詳地度過自己的一生。”

 “查理還是個孩子,”他說:“他不明白一個同性戀將要面對些什麽, 他只是想要趕時髦……他會明白的。”

 他艱難地做了一個手勢:“有時候,我到學校去看他,我看見有人會從他的對面走過來,故意用肩膀撞他,有人跟著他喊娘娘腔,同性戀,用喇叭提醒別人他正在走過來;他的手機常能收到惡意短信,如果他回復,那麽就會有更多的下流字眼和威脅信來填滿他的短信箱;他去參加社團活動,幾個十八九歲的男孩在公園圍住他,給了他一頓好打;他曾經的一個朋友就在旁邊看著,卻什麽都沒說;沒人再來邀請他去跳舞,去玩滑板,游泳,他們看到他就躲開。整個假期,他只能自己呆在屋子裡。”

 “你覺得這樣好嗎?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他堅決地再次搖了搖頭:“他會後悔的,終有一日。可是……我是他爸爸……”

 他的聲音漸漸微弱,茫然、迷亂和被迫平息的怒意麻痹著他的神智,他將會陷入幾分鍾的無意識狀態,足夠別西卜和撒沙回到帳篷裡。

 “我想,”別西卜在離開前突然說:“他之所以騙你……也許還有一個原因,”他的聲音很低,像是怕把團長給吵醒了:“他怕你失望。”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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