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瀾雖進了宮,可卻一直沒能和皇貴妃朱氏說上話,因為整整兩日,皇貴妃都始終昏迷不醒,太醫院的院正院判齊齊出動,幾大禦醫輪番施為,也全都是束手無策。因而夏公公回稟了皇帝之後,皇帝想到皇貴妃也不知道何時能醒,能醒多久,便破例許陳瀾宿在了鹹陽宮。一直到了第三天,陳瀾方才終於等到了好消息。
盡管這幾日也常常到病榻前探望,但此時此刻,看到那個醒過來的面色慘白慘白的人,她仍是不由心中一悸。行過禮後,見皇貴妃吃力地屏退身邊人,又做手勢讓她坐下,她方才順勢坐了,又順手為其掖好了被角。
“娘娘”
皇貴妃無力地擺擺手,定了定神,這才蠕動著嘴唇輕聲說道:“如果我等不到皇上來,你就替我回稟。我去了之後,不要加恩武陵伯朱家。”
這句直白的話頓時讓陳瀾心裡一沉,待要說些什麽,可在那目光直視下,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最後只能重重點了點頭。顯然松了一口大氣的皇貴妃如釋重負地閉上了眼睛,又過了許久方才再次開了口:“我宮裡的人該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除了翠樓和紅簷。她們從我進宮就跟著我,送出去給你祖母,她用得著。”
“娘娘放心。”
“好孩子”皇貴妃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隨即竭力緊緊抓住了陳瀾的手,“我那本家哥哥好歹有個爵位,我不用想他,可我也有個不爭氣的嫡親弟弟多少年沒能見上一面,也許他只知道姐姐是宮裡的皇貴妃,早就忘了我長什麽樣是什麽性子可以的話,讓他這輩子都能衣食無憂。不要告訴皇上,你和你祖母你和你祖母兩個人知道就行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如果這話到了皇帝跟前,陳瀾可以確定那位天子一定會放在心上。然而,天子放在心上,對於一個原本庸碌無為的人是好事還是壞事,這就只有天知道了。於是,她只不過在心裡掂量片刻,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我一定回稟了老太太,盡力而為。”
話音剛落,陳瀾正想答應,外頭就傳來了一陣嚶嚶哭聲。下一刻,一個小小的人影就撞開門簾衝了進來。見是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孩跪在床前,哭得梨花帶雨,陳瀾不禁覺得心裡一揪,可伸出去的手卻在半途中縮了回來。因為,她看到皇貴妃顫顫巍巍地將手按在了那小女孩的腦袋上。
“來來人,帶她出去”
那聲音雖然不大,可門外的人依舊聽見了。於是,下一刻,立時就有宮女慌慌張張地進來,把小女孩拉了出去。隻拉扯之間,那哭聲免不了更顯得悲戚,那一重厚厚的門簾根本攔都攔不住,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這聲音才漸漸消失,可室內的氣氛免不了更沉重了起來。
“只剩下她了。”朱氏喃喃自語了一句,看著頭頂的帳子,眼角露出了一縷惘然,“就只剩下了呂兒,她才六歲,跟著我過了三年舒心日子,要是再沒了娘,她在這宮裡怎麽辦”說著說著,她就再次看向了陳瀾,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我終究沒用,有這麽個可愛的女兒陪著,依舊掙不過命去。如果可以的話,請皇上開恩,勞賢妃照看照看吧。”
“娘娘,您就真的”
陳瀾隻覺得手上一緊,見皇貴妃直勾勾看著自己,她到了嘴邊的話就再也說不下去了。短短這幾年間,她見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從皇后到三嬸徐夫人,再到晉王妃,這些在別人看來享盡尊榮高高在上的女人,到頭來都是年紀輕輕就化成了一捧黃土,而現在,皇貴妃眼看又是病入膏肓,她就是再想為其打氣,在這份上還能再說什麽
對視了許久,皇貴妃才仿佛用盡渾身解數一般,一字一句地說道:“記住,和叔全生個孩子,生個漂漂亮亮的孩子。還有,如果你將來有女兒,千萬不要讓她嫁入帝王家。找個尋常一些的男人,過平淡一些的日子只有真正過來了,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苦楚”
說到這裡,皇貴妃終於堅持不住,面上泛出了不自然的潮紅。陳瀾也不敢放手,慌忙高聲叫人,不消一會兒,先是幾個宮女宦官,緊跟著就是太醫院的院正院判疾步衝了進來,陳瀾自是連忙讓了地方給他們診治照料。盡管這偌大的地方一瞬間又滿是人,可她隻覺得一股寂寥從心底油然而生,就連皇帝匆匆而入也沒發覺。
也許是先頭那番話耗費了太大的氣力,也許是皇帝的到來反而成了壓斷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皇貴妃朱氏再一次昏睡了過去,而這一次便成了她的永眠。她沒有向自己至高無上的丈夫抱怨幾十年深宮苦熬的悲慘,也沒有為家人祈求任何恩典,甚至沒有睜開眼睛再看上他一眼也許對於她來說,這便是她撒手人寰之後最好的報復。
皇貴妃所求之事,除了照顧她的嫡親弟弟之外,陳瀾都在事後一五一十告知了皇帝。盡管皇帝沒有說答應,也沒有說不答應,面上甚至絲毫表情也沒有,但大殮之後,八公主被送到了長樂宮,陽寧侯太夫人朱氏身邊多了兩個年長的宮女,武陵伯家裡得了禦賜的一個莊園,一切的一切都表明皇帝終究明白皇貴妃的心中所求。
盡管不是皇后,但朱氏這皇貴妃形同副後,喪儀自然是極盡哀榮,定諡號的時候,皇帝親自選了孝顯榮敏四個字,朝臣們倒是想嘩然的,但所有皇子一概對服期喪沉默毫無異議,百官再想想皇貴妃並沒有親生兒女,也就不在這種事情上和皇帝唱對台戲了,朝堂一時寂靜無聲。而對於民間來說,唯一麻煩的大約也就是一個月內不能婚嫁,僅此而已。
然而,朱氏卻再一次病了。她已經年紀大了,倘若說之前爵位由陳瑛承襲,那一場大病來得突然,那麽,之後媳婦徐夫人的病逝,幾大關系密切豪門的衰敗,晉王妃的病逝,一樁樁一件件都恍若在她那千瘡百孔的心上重重劃下了一刀又一刀。所幸她還有一絲放不下的執念,這才在一連七八天服下了無數苦藥之後,勉強恢復了幾分精神。
“真是苦了你,才一回京,又是皇貴妃病故,又是我這一病,鬧得你不得安生。”見陳瀾看著仿佛瘦了些,再想想自己這一次仿佛又是逃過了鬼門關,朱氏甭提多後怕了,少不得又看著最要緊的孫女說,“你都看見了,當初晉王妃就隻比你大七八歲,你三嬸去的時候也就三十出頭,皇貴妃才四十出頭。你一定要留心身體,有個頭疼腦熱務必好好留心”
陳瀾留在陽寧侯府侍疾之前征得了江氏允準,然而,楊進周忙著操練新營,也就是新鮮出爐的團營,這些天也一直不在家,她總不能一直拋下婆婆,因而如今朱氏身體好轉,她也打算著回去,可不想如今卻聽到了這樣一番告誡,心中觸動之余也不由得連連點頭。陪朱氏說了一會話,又喂了最後一頓藥,她便站起了身子,誰知道才一站起來就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要不是旁邊的雲姑姑及時攙扶了一把,她幾乎就要直接滑落在地。
然而,這一幕卻把朱氏給嚇壞了。連聲叫人之後,她又忙不迭催促去請大夫,甚至幾乎要不顧病體親自下床安置,最後還是鄭媽媽好容易把人勸住了。即便如此,她仍是急急忙忙讓人去通知今早才被自己趕去上武課的陳衍,然後才不放心地躺了回去。直到大夫匆匆趕來,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氣,卻仍斜倚著不肯真正睡下。
好一會兒,朱氏就聽到外頭傳來了一聲驚呼。已經風聲鶴唳的她再也耐不住性子,一掀被子就直接下了床,可還不等站起身,就只見鄭媽媽以不符合年齡的敏捷撞開門簾進了屋子, 到了面前就一下子跪下抱住了她的雙膝,面上滿是深深的喜色。
“老太太,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三姑奶奶三姑奶奶有身子了”
這些天來的積鬱讓朱氏心緒大壞,因而,此時此刻面對這樣一句話,她的第一反應卻是使勁閉上眼睛搖了搖頭,繼而就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待到那股尖銳的疼痛一下子傳入了腦際,她才終於笑出了聲。
“哈哈,好,好極了,老天有眼,老天終究有眼”她幾乎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整個人一下子重重靠在了後頭的床板上,旋即才一字一句地吩咐道,“快,拿咱們家的帖子再去太醫院請林禦醫來這麽大的事情,總不能由一個大夫說了算”
鄭媽媽聞言一愣,隨即立時滿口答應,起身一溜煙就去了。等到她這一走,朱氏聽著外頭那驚喜的嚷嚷和議論,輕輕閉上了眼睛,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欣慰。
已經到了天上的你們,一定都在保佑那孩子,一定都在保佑那善心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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