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了好幾年的陽寧侯府隨著主人的歸來,再次呈現出了蠢蠢欲動的跡象。
陽寧侯陳瑛回來之後便去拜見了朱氏,執禮甚恭,之後又商量了兩個女兒的婚事,再不複從前那咄咄逼人的光景,反倒是朱氏提出了分家。盡管這事沒定,可就在這位陽寧侯前腳踏出廖香院正房,後罩房裡就鬧出了死人的消息,自然誰也不會拿這當巧合看待。
機警的人吸取前頭的教訓,躲在後頭小心翼翼看風色;但那些心思活絡的卻是有些上躥下跳的勢頭,甚至有人千方百計向廖香院裡頭的人打聽消息,鄭媽媽一時顧不過來,自是手忙腳亂。
這天一大早,按照朱氏的意思,仍是要陳衍按時去上課,但這一次陳衍卻無論如何都不肯。祖孫倆磨了好一會兒,鄭媽媽進來報說是陽寧侯應了平江伯長公子的約出門去了,朱氏就衝著陳衍嗔道:“你三叔人都走了,你還有什麽好不放心的該幹什麽幹什麽去,男子漢大丈夫,管這些婆婆媽事情做什麽,沒來由讓人笑話”
聽說陳瑛出門去了,陳衍眉頭輕輕一擰,隨即就衝著鄭媽媽說道:“有勞媽媽去請碧樓姑姑過來。”
鄭媽媽聞言自是心生猶疑,可抬頭看了看朱氏,見其臉上雖露出幾分責備來,終究是沒有出口呵斥,於是便應聲退了出去。她這一走,朱氏就沒好氣地衝著陳衍道:“叫了她來做什麽皇貴妃臨去的時候把她們兩個人送到了我這兒,如今死了一個,她難免心生悲戚,到時候若到這兒放聲哭訴,但使我這院子裡有人往外傳揚,那便又是麻煩還有,這人還是趕緊入土為安的好,你就要成婚了,停在家裡豈不是晦氣”
“老太太,話不是這麽說。”陳衍幾乎是緊緊抓著朱氏的胳膊,聲音壓得極低,“我昨晚上輾轉反側一夜都沒睡好,到後來隱隱約約有了些念頭。您說,這人是皇貴妃特意送給您的,可到咱們家裡才沒幾天,而且還偏選在三叔回來的時候死了,現場甚至還丟下了一把帶血的剪刀,這是不是太巧了”
“你是說你三叔”
見朱氏眉頭緊皺,就差沒直說是否陳瑛使出的么蛾子,陳衍趕緊搖了搖頭:“皇貴妃薨逝之前送人給您,咱們這些明白的,當然知道這是皇貴妃看重心愛的人,送出宮伺候您一來是為了給您添兩個可靠人手,二來也是給她們一個好下場;可不知道的,又出了現在的事,也許會覺得她們知道不少皇貴妃的隱秘事,送到您這兒來是為了”
“你不要說了”朱氏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無比難看,死死抱著手中那個軟實的抱枕,好半晌都沒說出話來。良久,她便冷笑道,“想不到一個人死了,就能鬧出這許多大花樣來,還都是一個個算計到我頭上了。按你這麽說,你三叔似乎還沒神通廣大到這地步。”
“這幾年廖香院原先那些姐姐們雖說一個個配了人,但猶如綠萼姐姐那樣的,老太太都還調了回來使喚,新進的雖不能說必然可靠,可三叔才剛回來,能和她們有多大瓜葛,支使她們做出這樣弄不好就要丟了性命的事來”說這話的時候,陳衍的眼神中滿是自信之色,隨即又一字一句地說,“不管紅簷是怎麽死的,碧樓都要好好問過才是”
“也是,昨晚上你三叔回來,又出了這麽一檔子事,我心緒煩亂,竟然連這些都忘得乾乾淨淨。不過鄭家的已經早吩咐了丫頭在她那兒陪著”
話還沒說完,外間就傳來了鄭媽聲音。下一刻,鄭媽媽就引著一個身穿豆綠色對襟比甲的女子進來。她和紅簷相仿的歲數,隻眉眼更秀美些,再加上此時臉上淚痕宛然,看上去更顯楚楚可憐,人竟是恍若隻二十許人。
“老太太,四少爺。”
陳衍此前雖說見過她多次,可此時再這麽一瞧,便發現翠樓生得著實動人,心裡一下子生出了某個古怪的念頭。隻他人小鬼大,輕咳一聲就把這想法暫時壓了下去,按著朱氏的手就搶先問道:“姑姑和紅簷姑姑向來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昨晚紅簷姑姑出事前那會兒,你可曾覺得她有什麽不妥”
“因為人人都在議論外頭的大事,又想著三老爺要回來,再加上宮裡又送來了當初的衣箱等等,奴婢一時急著整理東西,就沒顧得上紅簷,誰知道她”碧樓說著,眼圈又漸漸紅了,慌忙使勁閉了閉眼睛,這才低著頭說,“這幾天紅簷總有長籲短歎,說是說是娘娘這些年熬得艱難,想不到老太太說是侯府的太夫人,竟也極不容易。好好的地方要被人雀佔鳩巢,三老爺這做庶子的更是連本分都沒了,她隻恨不能為您分憂”
聽翠樓這拉拉雜雜一大堆,朱氏起初不耐煩,漸漸地就為之色變動容,臉上露出了又是驚悸又是惋惜的表情來。一旁的陳衍卻不像朱氏那樣深受觸動,眼睛始終在翠樓身上掃來掃去,卻是再也沒問什麽話。朱氏卻是又問了她們倆在宮中的情形,在翠樓又說道了一番皇貴妃舊日的好處之後,她終於忍不住拿帕子擦起了眼睛,又擺擺手示意鄭媽媽帶著人下去。
等到那門簾再次落下,陳衍方才爬起身跪在朱氏身後,一邊給老太太按捏了幾下,一邊低聲說:“老太太,娘娘都已經去了,您就別傷心了。”
“她這輩子,過得比我還苦。”這會兒下人都不在,朱氏已經是老淚縱橫,“我雖說大半輩子歷經了無數艱難,大多數時候都是獨自撐下來的,可好歹到老看對了你們姐弟,給自己找到了依靠,可她在宮裡卻始終就是自己一個人撐船。一直到死,她都還怕我這個姑姑沒人使喚,把她們送了來,結果還硬生生地傷了一條性命。”
陳衍聞言眉頭大皺,見朱氏只顧著感傷,張了張嘴,他最終還是什麽話都沒說,只是軟言安慰了朱氏好一會兒,這才躡手躡腳出了門,吩咐了兩個丫頭進去好生陪著。等到鄭媽媽進屋,他便招手把人叫到了外頭院子裡,竟是就在風地裡說起了話。
“四少爺,有什麽話不能在屋子裡說”
“那些板壁門簾等等都不隔音,天知道是不是隔牆有耳,還是在這兒說話來得省心,至少地底下不會多一雙耳朵。”陳衍似笑非笑地往四周看了一眼,隨即才收回了目光,仿若無事地對鄭媽媽說道,“剛剛我和老太太問碧樓話的時候,媽媽也在旁邊,可聽出了什麽”
鄭媽媽也是積年的人精,剛剛在那看著朱氏竟陪著碧樓拭淚,心裡就已經生出了某些念頭,此時陳衍這一問,她隻覺心裡咯噔一下,好一會兒才強笑道:“四少爺這話問得沒頭沒腦,我這人心笨眼拙”
“媽媽還要和我打馬虎眼”陳衍終於不耐煩了,聲音卻一下子變得極低,“翠樓那意思我都聽出來了,媽媽敢說您就沒聽出來她的意思分明是說,紅簷從前對皇貴妃娘娘忠心耿耿,如今換成了對老太太忠心耿耿。因為三叔回來,她心存怨憤,於是就用剪子自盡,到時候追查起來,三叔剛回來廖香院就出了這等事,他就是十張嘴也說不清,是不是”
這話已經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鄭媽媽再想含糊過去也是難能,當下歎了一口氣:“四少爺恕罪,看老太太的模樣,大約也是那麽想的,所以我也不敢說。若真是如此,倒是難得她了。畢竟是從武陵伯府就跟著娘娘,輾轉在宮中那許多年”
“媽媽這話也說得太早了”陳衍沒好氣地打斷了鄭媽話,小小的臉上寫滿了不合年紀的世故,“要說忠婢為主,為了皇貴妃,這事情也說得通。可老太太當年嫁到侯府的時候,怕是還沒她們,她們成日裡跟在皇貴妃身邊,跟老太太有多少往來才到侯府這幾天,感情也好忠心也好,都還沒到不惜性命的地步。師傅對我說過,這世上敢拿命去拚的人只是少數,要不是天生鐵骨,要不是被人逼到了絕路;先生也說過,縱使鐵骨錚錚的漢子,拚命也都是拚在最需要的地方,否則又怎有一個拚字所以,事有反常即為妖”
聽陳衍這洋洋灑灑一大篇, 鄭媽媽已經是貨真價實地呆住了。盡管她知道陳衍這幾年來文武雙修進益極大,盡管她知道老太太成日裡對這孫兒讚不絕口,盡管她也打心眼裡喜歡這位給老太太帶來了歡聲笑語的四少爺,但她實在是沒想到,陳衍竟然從細處入手,想到了這樣的深處。於是,在沉默和震驚了好一會兒之後,她終於開口問道:“四少爺想怎麽辦”
“怎麽辦自然是等著看看人家還有什麽精彩的後手”
陳衍咧嘴一笑,正要開口再吩咐些什麽,見穿堂那邊有人進來,他立時就止口不言。須臾,來的那管事媽媽就到了近前,屈了屈膝便滿臉堆笑地說道:“四少爺,鄭媽媽,鏡園楊太夫人來了,說是來看望咱們老太太”
“啊,伯母來了我這就去接”
見陳衍一溜小跑消失在了穿堂入口,鄭媽媽不禁莞爾,等回頭看了看廖香院正房,她躊躇良久,終究還是決定跟著陳衍一塊去迎一迎江氏。畢竟,這些沒影子的話,卻是還不好對朱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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