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仍舊低頭不語。柳東寧見狀眼中一黯,垂下頭來。
文怡暗自在心中歎氣,瞥見另一邊的文嫻心不在焉,看來是幫不上什麽忙的了,又想到蔣氏這些日子以來,待自己不薄,自己利用了她好幾回,雖不知道她是否有所察覺,對自己卻是越發親切看重了。文慧與柳東寧的婚事,是蔣氏心頭最惦記的一件事,自己就當看在這位長輩面上,幫著說兩句好話吧。
於是她便先向柳東寧行禮:“見過柳表哥,許久不見了。聽說柳表哥前些日子身上不好,看來如今已大安了?”
柳東寧仿佛這時候才看到旁邊還有人在,忙分出一絲心神來回答文怡:“好、好,我已經好了,好得很呢!”眼睛卻還是盯著文慧不放。
文怡又歎了口氣,暗暗從袖下伸出一根指頭,戳了文慧脊背一下。文慧身上一震,目中含怨地瞥了她一眼,不情不願地福了一福:“柳表哥安好。”卻是側著身子福的,不知道的人,還當她是在向柳茵行禮呢。
即使如此,柳東寧已是驚喜萬分了:“好!好!表妹安好?我聽說表妹前些日子也生病了,已經好了麽?身子養得如何了?我瞧表妹氣色有些不足,是不是累著了?這園子太大了,橫豎每年都能來幾回的,表妹不如尋個地方坐下喝口熱茶暖暖身子吧?你大病初愈,正是體虛力怯的時候,可別為了一時貪看春色,累著了自己。再者,如今天氣雖然已經轉暖,但一早一晚,還是冷得很的,在屋子外頭有風吹著,最是容易著涼的。表妹千萬不要因為天氣暖和了。便掉以輕心。若是一個不慎,有個頭疼腦熱的,別說外祖母、舅舅、舅母與眾位表兄弟姐妹們,就是我……”他臉紅了一紅,聲音低了幾分,“就是我們家的人看見了。也會擔心的……”
文慧聽得神色複雜,怔怔地抬起頭來看向他。
他淒淒一笑。聲音又低了幾分:“從前都是我不好……沒有擔當,又做了蠢事……當日,表妹遇到……難事,我幫不上忙,只會給大家添亂,事後還昏了頭,把錯栽到七表弟頭上……也難怪表妹會惱了我……”他動了動嘴唇,臉上滿是悔恨,“我知道錯了……表妹就給我一個改過的機會吧!我會……我會好好待你的!”
文慧眼圈一紅。想起當日遇險時所受到的驚嚇,以及在清蓮庵那半年裡吃的苦頭,牙根頓時癢了,啐了他一口,哽咽道:“你還知道自己錯了?你可知道……你可知道……”還未說完,眼淚便掉了下來。忙抬手去擦拭。
“我知道,我都知道!”柳東行忙道,看見文慧哭了,他手忙腳亂了一會兒,方才記起要掏帕子,遞了過去。文慧卻再啐了他一口,自行掏出自己的絹帕擦淚。然後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別以為你今兒說幾句好話,我就不生你的氣了!才沒那麽容易呢!”
“哎!”柳東寧聽到她的話,不但沒有露出沮喪之色,反倒還有幾分竊喜,接著,他忽然將原本戴在手腕上的檀木手串捋了下來,猶猶豫豫,遲遲疑疑,小心地送到文慧跟前,道:“這是我年前陪母親去大報國寺還願,特地向明光大師求的一串紫檀佛珠,是大師親自開過光的。我帶回家後,每日都供在佛前,念上一百遍祈福的經文,到今日已經念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了。今日特地帶過來,送給表妹,帶在身邊……興許能替表妹擋下一點病厄,保佑表妹身體康寧……”他巴巴地看著文慧,“表妹……請收下吧……”
文怡看著那手串,知道那紫檀是上品,而且已經有些年頭了,
只怕不是隨便就能從佛門大師手裡討來的尋常物件,加上柳東寧的這份心意,著實意義非凡。想來柳東寧雖略嫌優柔懦弱了些,對文慧倒是不失真心,倒也難得了,只希望文慧能夠珍惜才好。文慧盯著那手串看了好一會兒,咬咬唇,忽然出手奪下,便轉過身,用後腦杓對著柳東寧,冷聲道:“東西我收下了,你還不快走?!也不瞧瞧這是什麽地方,便湊過來了,也不怕叫人笑話!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說罷噌噌噌地就走人了。文怡吃了一驚,連忙跟了上去。
柳東寧立時便耷拉下臉來。柳素在旁掩嘴笑道:“傻大哥,六表姐這是不好意思呢,她既收了東西,便是應了你了。”柳東寧聞言立馬又露出了喜意。柳茵在旁嘟起嘴,涼涼地打趣道:“她若是真的在意大哥哥,為何說話這般不留情面?我看她是貪圖那手串是好東西,又不想給大哥哥好臉呢!”柳素猛地回頭瞪了她一眼:“少胡說!六表姐是什麽身份?豈會為了一點子東西起貪念?你當人人都是你麽?!”柳茵冷笑:“姐姐少教訓我,你也不過跟我似的,真論出身,還不如我呢,何必話裡話外地嘲笑我?!”
柳素氣得柳眉直豎,柳東寧卻風輕雲淡地擺擺手,道:“在外頭做客,休要這般吵吵鬧鬧的,失了禮數。”又對小妹道,“這不是在家裡,別說什麽出身不出身的,叫人聽了,只會笑話我們家不會教女兒。”柳茵的臉一下漲紅了,死死咬牙忍下了氣。柳東寧是哥哥,她不能反駁他的話,但回了家,姨娘自會為她討回公道的!
柳東寧沒把這個妹妹的反應放在眼裡,滿心滿眼都是文慧。他從小就熟悉文慧為人,知道她常常口是心非,且又好面子,便是心裡願意了,嘴裡也要咯應人的,因此他隻覺得自己方才是想多了,六表妹分明是允了他呢!
他心情很好地向文慧離開的方向追去,隻留下柳家姐妹二人你瞪我,我瞪你,最後還是柳素虛長兩歲,為人老成些,拉了旁邊的文嫻一把,也追上去了。柳茵恨恨地跺了跺腳:“有什麽了不起的?沒了你們陪著,我也一樣能跟別人玩!”說罷真的扭頭走了。
文怡好不容易追上了文慧。忙將她攔下:“六姐姐,你又要上哪兒去?!”
文慧一愣,方才反應過來,臉一紅,便低下了頭,雙手手指絞著那串手串。沉默不語。
文怡打量她眉眼,似乎不象從前那樣對柳東寧一味厭惡了。倒是暗暗松了口氣,便笑道:“我認得的幾個朋友今兒也來了,正要尋她們說話去呢,六姐姐可要一道來?”
文慧悶聲道:“我知道你說的是誰,只是我與她們一向不睦,若與你一道去了,只會彼此都不痛快。你且去吧。我一個人在這兒賞會兒花便好。”
文怡怎會答應:“這可不行,姐姐身邊怎能沒人陪著呢?偏今日來的客人多,丫頭們都不得進園。”不然好歹也有個人能勸著文慧。防著她一時衝動。
文慧抬頭看了她一眼:“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放心,我還沒糊塗呢。這樣的場合我經過得多了,便是真有人不懷好意,要來奚落我,我也知道該如何應對。”
文怡半信半疑,只是還不敢放心。便暗暗抱怨文嫻方才心不在焉,沒跟上來,不然此時自己又何需如此煩惱?正腹誹間,忽見柳東寧跑了過來,後面還跟著文嫻與柳素,不由得睜大了眼:“你們這是……不是說男客女客是分開的麽?”
柳東寧停下腳步,喘了一會兒氣。方才答道:“不妨事的,今兒必會有男客與女客待在一處,橫豎不是私下密會就是了。”說罷轉向文慧,目光瞬時放柔:“我陪表妹說說話吧?自打去年夏天我離了平陽,咱們便一直沒見過面,沒說過話了……”
文慧小小呸了他一聲:“哪個要跟你說話?你趕緊離我遠一些,省得我看了頭疼!”語氣卻是比方才初見時好得多了,哪裡是在趕人?竟象是在撒嬌一般。去年她與柳東寧尚未翻臉時,差不多就是這個模樣。
文怡看得一愣,那邊廂,柳素已是拍手笑道:“好了好了,表姐總算跟哥哥和好了,以後可要和和氣氣的!”又對柳東寧說:“好哥哥,表姐這樣的容貌氣度,可不是你的福氣麽?你可再也不能惹她生氣了!”柳東寧連連點頭,喜滋滋地盯著文慧看。
文慧卻是臉色一變,咬了咬唇,沒說話,只是精神黯淡了幾分。
是呀,不管柳東寧的性情如何,他已經……注定了是她一生的良人,她心裡便是有再多的不滿,也只能忍了。
柳東寧看得一怔,面上笑意頓了頓,但很快又繼續笑開了。
文嫻不安地張望四周,上前拉了拉文怡的袖子,小聲道:“這樣不好吧?雖說是表親,又定了親事,但是……叫人看見了,到底不成體統!”
文怡想了想,道:“方才其他女客是什麽樣子,五姐姐也瞧見了,六姐姐還是別與她們接觸太多的好,柳家表哥表妹願意陪著,豈不比咱們姐妹三人單在一處強?就算有人議論,兩家畢竟是表親,又是大大方方在眾人眼皮子底下說話的,並無任何藏私處……”她猶豫了一下,看了柳東寧一眼。
柳東寧連忙保證:“我絕對不敢有半點不合禮數之處!”
文怡點點頭,便衝文嫻笑道:“若是姐姐不放心,在跟前陪著就是了。”
文嫻面上一僵,眼神閃爍,猶猶豫豫地應了下來。
文怡這才暗暗松了口氣。今日要看好的,可不僅僅是文慧一人而已,這位五姐姐,也是個不省心的呢。大概是路王府那半個月的款待使得她飄飄然了,她方才一路行來,言行舉止都太過露骨,隻盼著別人不會拿這點說事才好。至於她的婚事……文怡在想,要不要回頭見到小郡君朱暖時,旁敲側擊地打探一下,好歹討個準信。
就在這時,一個王府侍女走近前來,向文怡福身一禮,恭敬問:“可是顧侍郎府上的堂小姐?族裡排行第九的那一位。”
文怡轉過身:“正是我,有什麽事麽?”
那侍女笑道:“有一位姑娘立等小姐過去說話呢,請小姐隨奴婢來。”
文怡隻當是李春熙或是阮家姐妹派人來喚自己,便點了點頭:“請稍候,我這就來。”然後回頭對文嫻文慧等人道了個歉:“我去去就來,請姐姐們多擔待一二。”文嫻忙拉住她的袖子,慌道:“你這是去哪裡?小郡君方才說,一會兒要叫我們去的,若你不在,到時候怎麽說?!”
文怡正要開口,那侍女便先笑了:“這位小姐不必擔心,那位姑娘只是請顧九小姐過去說幾句話罷了。”文嫻這才發現自己造次了,實在有失大家閨秀的風范,臉上紅了一紅,松開了文怡的袖子,小聲囑咐:“一定要盡快回來啊!”
文怡應了,轉身隨那侍女離開。柳素笑著提議:“站在這裡怪沒意思的,我方才瞧見王府的人在薜蘿香圃那頭擺下了桌椅屏風等家什夥兒,怕是一會兒要在那裡開席的, 不如咱們先過去坐坐吧?”柳東寧只看著文慧,文慧想想也好,便應了。文嫻無可奈何,抓了個路過的侍女,要她給文怡帶信,方才跟著她們離開了。
文怡隨那侍女走了一段路,卻轉進了梅林中,林中無人。她心生警惕,隻進到林中兩丈許遠,便停下了腳步,面上笑容不變:“讓你來請我的,是哪位小姐?”那侍女見狀,也不勉強,笑說:“卻不是哪家的小姐,是與我一樣的姐妹呢。小姐勿惱,我是聽說她與小姐相熟,又是奉了主人之命,有要緊大事相告,方才將小姐請來的。”
文怡一怔,越發警惕了:“不知是哪位姑娘?”眼角卻瞥了梅林外頭一眼,心中暗暗揣度路距,覺得自己要在對方發難前跑到有人的地方,應該是輕而易舉的。
拿定了主意,她再看向那侍女,對方卻輕輕一笑,便轉身跑了。文怡心中大怒,立時就轉身往林外走,也不去理會是誰要見自己,卻在這時候聽到一個女聲:“九小姐請留步!”聲音有幾分耳熟。
她回過頭,見林中不知幾時出現了一個少女,十四五歲年紀,穿著月白夾襖,正藍色粗絹坎肩,下頭系著青色馬面裙,頭上挽著雙鬟丫髻,兩邊各戴了一朵金花,怎一瞧象是個丫環的裝扮,但細看又覺得有些差別,而且那長相似乎確實是見過的。
文怡細細一想,便記起來了:“你不是……康王世子身邊侍候的……”查靈好象提過,是叫……叫什麽來著?
那少女憨憨一笑,福身行禮:“奴婢秋檀,見過九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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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猜秋檀來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