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滿唐》第13章 花瘺候
“娘子,有熱鬧可看。”晚綠雙眼亮晶晶的望著冉顏。
“他們看女人,你去看什麽?”冉顏笑問。
晚綠奇道,“娘子如何知道是女人?”
冉顏的觀察力一直都很好,隻要是在視線范圍內的一切不尋常的東西,通常情況下都不會逃過她的眼睛,甚至小到一個針尖大的傷痕,更何況那麽大一個活人。
方才有人抬著架子來時,冉顏便看見了,架子上所抬之人用一床薄薄的衾褥蒙住整個身子和臉,只露出頭髮,和一朵枚紅色的絹花。夏季的衾褥本就薄薄的一層,即便是蓋著,也將那女子玲瓏的身段顯露無疑,隔著薄衾,胸部便已經峰巒起伏,可以想見,這女子的身材定然驚心動魄。
冉顏抬頭看了看,人群之後原來是個醫館。
“走吧,這個熱鬧看看也無妨。”冉顏本就是出來尋找商機了,她定的目標是隻為婦人看病,既然當街便遇上了,自然是要朝前湊一湊,說不定就是個機遇。
街上人群越聚越多,冉顏和晚綠還未走近,那裡便已經裡三層外三層的被圍攏的水泄不通,許多婦人遠遠站著看熱鬧,卻不敢上前去擠。所以冉顏自然也隻能和晚綠遠遠站著觀望。
到處都是嗡嗡的低語議論聲,卻未曾聽見一句有用的,二人瞧了一會,便覺得沒意思,正準備走時,卻一名著低胸襦裙的中年婦人硬是拽著一名老者出來,婦人面上傅著一層厚厚的白粉,略微有些發福,雲髻堆疊,紅唇塗成一櫻桃那般大小。
這個模樣,讓然冉顏想起了唐代仕女圖,雖有些許差別,但大致也就是如此了。
“老夫說過了,不做妓家生意,妓館不是有專供的醫生嗎?”那老者本就不大情願,又被一個妓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拖著拽著,十分不成體統,當下就更不樂意了,語氣決絕。
“張神醫,奴家聽聞你是蘇州城裡出了名的善心,怎可見死不救?”妓人死死拽著他不撒手,美眸含淚,欲落不落的模樣,真真讓一群男人看的心碎。
不過臉蛋再好看,也沒有她半露在外的酥胸惹眼,那般顫巍巍的磨蹭在老醫生胳膊上,真真羨煞人也。
一時間,也不少人出聲替她幫腔。
“張神醫,您莫非是瞧不起奴們是妓家?”妓人不依不饒的問道。
瞧不起,定然是瞧不起的,可是這話不能放在嘴上說。唐朝民風開放,對於官吏宿娼,不僅沒有法紀約束和輿論非議,而且會被視為風流韻事而傳為美談,甚至加以仿效;在民間,私通都不算什麽太嚴重的事,狎妓更算不得什麽了。
妓人是賤籍,許多書上動不動便說某官人納了個妓人為妾,這等事,在唐朝這般民風開放的朝代都是一件極困難之事,《唐律》有明文規定,身份等級差距兩級之人不得通婚,妾也不行。但俗話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那些權貴寵愛妓人有時到了一種匪夷所思的地步,就差抬回家供著了。
所以張神醫自然是不敢明著承認此事,連連道,“老夫並非此意,老夫不擅婦人病,你大可詢問左右鄰舍,老夫從不曾醫治過婦人病!”
張神醫這話一說,也無人懷疑,因為不醫治婦人病的醫生不僅僅是他一家,別的醫生也很少會治。中醫講究望、聞、聽、切,正兒八經的醫生幾乎都是男子,自然不方便查看婦人身體,所以對於這方面的疾病沒有經驗也是正常。
“再說,不用看她,聽你敘說的症狀,
老夫便知道是花瘺候之症,據說華佗神醫曾有方傳世,前隋巢元方亦有記載,可老夫又不是神醫傳人,自是無從得知藥方,還請青黛小姐莫要為難老夫。”張神醫也不過是因為心地好,被人冠了個“神醫”之號,以示尊重,這個時代這樣的神醫多了去,又非真的能妙手回春。 古時的醫生大多都是照方子開藥,得了方子之後也都視作至寶,秘而不宣,得了醫書的,更是視為傳家之寶,生怕被旁人窺去。
以至於,這時候的醫生特別愛收集藥方,成了一股主流的風氣。
而所謂的花瘺候之症,到宋代時又叫花柳病,是性/病的統稱,包括梅毒、淋病、泌尿生殖道支原體病等等,明代時,花柳病曾經風行一時,而在現代,最著名的當屬艾滋病了。
這種病不僅僅難治,而且容易反覆,眼下這個時代,染上此症,麻溜兒的回家準備棺材才是正理。
圍觀的人群一聽說是花瘺候,頓時哄然而散,有幾個衣著不俗的男子,約莫是經常尋花問柳,立刻要求張神醫給診治,另外非要看看那個的了此證的妓人,卻被幾個彪形大漢給擋了回去。
那廂鬧的厲害,青黛這廂不死心的道,“可是,人已然抬來了,您好歹瞧瞧,給開些藥。”
張神醫重重的歎了口氣,正欲轉回屋內,卻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頓了一下腳步,然後不動聲色的將青黛給帶藥堂,壓低聲音道,“青黛小姐,老夫前日在五裡外的周家村遇著一位女神醫,親眼瞧見她救活一個死了十個時辰以上之人。”
“真的?”青黛含著淚花的美眸一亮,連忙問道,“那奴家帶著妹妹這就去尋她,花多少錢奴家也要救活妹妹。”
張神醫向來是個心軟的,見青黛一個妓家女居然重情重義,便好心提醒道,“我後來打聽過,女神醫乃是名門之女,你悄悄的去,否則於她聲譽有礙,徒增他人為難……”
原來,這張神醫因著醫館靠近東門,且一向心慈,那日便被周家村的人給請了過去。事後他也曾想著去拜訪冉顏,請教醫理,可一經打聽,原來冉顏竟是冉氏的嫡女,又是獨自一人在莊子上養病,他倒是不好去登門拜訪了。
“多謝神醫指點!奴家這就回去準備。”青黛說著,便急急的出門著人把病人抬走。
冉顏目睹他們急匆匆的離去,抬步就跟了上去。
晚綠一急,連忙拽住她,壓低聲音道,“娘子,您現在這個處境,與妓家接觸恐怕不妥!”
見冉顏絲毫不理會, 晚綠牢牢記著邢娘的交代,盡職盡責的勸說,“娘子!雖說這樣不是什麽大罪過,可是主院那個正等著抓您把柄,好打發您,娘子,您究竟想做什麽,差遣奴婢去便好。”
冉顏見前面的一行人拐入一個僻靜的巷子,聲音平平的道,“別說話,跟著我。”
長久的從事法醫工作,使得冉顏一旦認真起來,便帶著一種令人不得不信服的威嚴,莫名的,便讓人覺得,她說的就是真理,她所做的事是出於冷靜而慎重的考慮。
晚綠一顆堅定要看好自家娘子的雄心,立刻化作了粉塵,帶著一絲絲不安,卻當真是乖乖閉上了嘴。
跟了一會兒之後,竟是比冉顏還要積極,探頭探腦的模樣,真是讓冉顏哭笑不得。
蘇州城的巷子幾乎都是青石小巷,城內水多橋多,多用轎子而不用馬車,所以連主大街也不過只夠的上四五頂轎子並行,小巷,則只夠兩頂轎子互相讓行。
拐了幾個彎後,巷中已經遇不上什麽行人了,冉顏正準備追上去,卻見那一行人迎面來了幾個衣著華麗的女子,同樣是傅粉抹脂,為首的那個中年女子眼神狠厲的盯著青黛。
青黛渾身一僵,站在原地。中年女子兩步上前,啪的給了她一耳光,聲音陰狠,“你們倆要死要活我不管!但你今日所行之事,我豈能饒你!”
用不了一兩天,全蘇州城約莫都會知道某家妓館出了花瘺候,日後還有誰敢上她們家妓館?
“把她們帶回去!”中年女人恨聲道。
金玉滿唐 第十四章 彩繡館
“嫣娘,你聽我說,方才張神醫已經給我指了一個能起死回生的神醫,只要我求的她相救,妹妹定然無事。”青黛一時淚雨滂沱,面上脂粉混著眼淚流成了一條條粉溝,雙手死死的拽住那個中年女子的衣袖,“嫣娘,只要給我去尋神醫的機會,我便答應,答應隨張大郎走。”
嫣娘果然頓住步子,看了青黛一眼,旋即道,“不管紫緒是死是活,你尋了神醫之后,都得聽我安排。”
“我答應,我答應。”青黛生怕嫣娘反悔似的,忙不失迭的點頭。
冉顏忽然想起,那個張神醫便是前日在周家莊見過的醫生,聽青黛話中的意思,那張神醫口中所說的“神醫”,恐怕指的就是她。
無論唐朝多么開放,一個名門嫡女與妓人打交道總歸于名聲不好,可是冉顏現在也顧不得這許多,她需要活下去,不會任由別人擺布。
想到這個目的,冉顏交代晚綠不許露面之后,一咬牙,從暗巷中走了出來。
那一行人似乎沒料到居然有人偷聽,面色不由一凜,嫣娘向那些大漢使了個眼色,讓他們不要輕舉妄動。畢竟,這又不是什么混亂年代,不能胡亂傷人殺人。
冉顏便是知道如此,才敢直接闖出來。
“我可以救她。”冉顏轉向青黛和嫣娘,目光在嫣娘的面上停留片刻,“不僅可以救她,還可以救你。”
所有人都怔住了,一個暗巷中忽然闖出的女子,居然張口便說這樣的話。
“你是否前段時間發現下陰忽生異物,排泄疼痛,有時伴有出血?”冉顏聲音平緩而鎮定,毫不避諱,竟將那幾個貫經風月的妓人弄的面紅耳赤。
嫣娘涂滿脂粉的面上微微變色,眼眸中滿是驚異,因為冉顏方才說的這些癥狀,確實在她身上發生過,也讓館里的專供醫生看過了,吃了藥,卻一直沒有好轉。
“您可認識張神醫?”青黛心中隱約猜測出冉顏的身份,可是又覺得應當不會如此巧合。
“有過一面之緣。”冉顏如此說,便是確認了青黛的想法。
青黛愣了一下,旋即噗通一聲跪倒在冉顏面前,剛剛斷了的淚,又滂沱起來,“天可憐見!我妹妹命不該絕!求神醫救她,無論付出什么代價,青黛在所不惜!”
“你若愿意讓我醫治,我自然不會推脫,診金二十兩,診前一半,病愈后一半,不二價。”冉顏說著,徑直走到架子前,抬手掀起薄衾,入眼便是一張生滿紅疹的臉,密密麻麻的觸目驚心,有些紅丘疹已然潰爛膿發,連幾個抬架子的大漢都覺得慎得慌,手不由微微一抖,架子猛的了一下。
冉顏恍若未覺,仔細的觀察這女子的病情。
且從五官判斷,這個女子定然生的不俗,身材凹凸有致,是個能令男人識銷魂滋味的尤物。
“如何?”冉顏又將被子蓋上,轉而問還跪在地上的青黛。
“愿意,自是愿意!”青黛便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物,哪里管得了它是浮木還是稻草。
“她如此重癥,當真還有救?”嫣娘也十分想知道冉顏的醫術究竟如何,她近來身上也起了許多紅疹,看見紫緒這樣樣子,不禁心底發憷。
“得此之癥,輕者‘損元精,破元氣,傷元神’,身心疲憊,重者眉發自落,鼻梁崩倒,肌膚得瘡如疥,以致危及性命。”冉顏一邊翻看紫緒身上的丘疹,一邊道,“她身上雖然有些潰爛,不過看情形,還不算晚。”
檢查完后,冉顏站起身來,目光落在嫣娘的手臂上,補充了一句,“你的狀況,要好得多。”
冉顏說嫣娘情況好得多,也不僅僅是指她病情輕。通過方才的事,冉顏幾乎可以判斷,這個嫣娘,約莫是老鴇之類的人物,雖算不上半老徐娘,但手底下有一群更加嬌艷的妓人,她便不是必須要接客,染上此病,就幾乎沒有治愈的可能,只要藥物使用得當,再加上潔身自愛,基本不會有生命危險。
冉顏沉吟片刻,道,“晚綠,出來吧。”
從嫣娘的舉止行為,冉顏可以看出,她是個心思細膩且小心翼翼之人,這種人,如果不讓她握住對方的軟肋,是不會貿然相信一個陌生人信口雌黃,那么冉顏就讓她安心。
再說,冉顏見多了書里電視里那些青樓逼良為娼之事,讓嫣娘知道她身份不一般,也能有些安全保障。
晚綠一溜小跑的沖到冉顏身邊,像是母雞護雞仔似的將她護在身后,紅著眼眶道,“娘子太任性了。”
方才冉顏一番威逼脅迫,命令晚綠不許出來,晚綠躲在墻后,看著自家娘子氣度超然,面對一群妓人和七八個彪形大漢,竟然沒有一絲慌亂,還篤定說能治好妓人的重病,晚綠心里詫異的同時,也深感擔憂,在后面天人交戰許久,剛想起邢娘教訓她的話,準備沖出去,冉顏便喚她出去了。
“周家莊,你若想知道我的身份,只需一查。”冉顏這么做,是想讓嫣娘安心,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見到冉顏的“誠意”,嫣娘乍然一笑,她也怕死,但更怕在死之前要變成紫緒這副模樣,“即是如此,請神醫移步為奴家診治。”
“可以,不過我要先說清楚,這個癥,無法根治,若再與男子行房事,不僅容易復發,還會傳染給男人。且,此病會遺傳給孩子,所以不能生育。”冉顏嚴肅道。
嫣娘自嘲的嗤笑一聲,“奴們都是賤籍,生了孩兒亦是賤奴,何必又要生下來遭罪?你說的兩件事,我知曉了,這邊請。”
冉顏點了點頭,隨著一行人走。
拐了兩個彎,便看見一處院門,門前掛著兩個紅燈籠,燈籠上有書了三個毛筆字:彩繡館。
冉顏沒有研究過古代的妓館,但覺得既然是妓館,就應該建在人流多的地方,怎么會如此清幽?
“這是后門。”嫣娘仿佛知道冉顏心中的疑惑,出言解釋道。
冉顏淡淡應了一聲,隨著她進了院子。
后門一開,便隱隱約約能聽見有樂聲和著喧囂聲傳來,那聲音不甚清晰,可見彩繡館的規模不小。
院中花木扶疏,掩映著戶牖,走廊蜿蜒,亭閣錯落,偶爾能從鏤花的墻壁觀賞到里院的美景,不時傳來的飄渺喧鬧聲,越發襯出后院的幽靜,頗有種“蟬噪林逾靜”之感。
晚綠也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既好奇又緊張,扶著冉顏的手微微出汗。
走過一段被翠綠藤蔓遮掩的回廊,便看見一座主廳,廳前兩個著齊胸流花襦裙的婢女見嫣娘來了,微微欠了欠身,伸手撥開擋在正門的竹簾。
“媽媽!”
冉顏腳步剛邁進一半,便瞧見有個衣衫不整的女子慌慌張張的跑了過來,大半個酥胸裸露在外,隨著她的跑動上下跳躍。
女子見著嫣娘,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媽媽,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