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表姐歡歡喜喜上了花轎,三日回門時春風滿面,別人打趣她,她笑眯眯的紅著臉,也不生氣。課外書等這邊喜事一了,四奶奶也辭別了哥嫂,帶著又林回了於江。
進了十月,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德林寫字的時候,硯上的墨常常會寫到一半就凝住了,十分不便。而玉林更是一步門也不出,整天待在又林屋裡,陪她說話做針線。
雖然田裡的事情到這時候都忙活得差不多了,可是快到年底了,四奶奶反而比往日更加忙碌。
往常這時候,李家已經醃好了醬菜,鄰裡間常常互相送這些,每家都有自家的不傳之秘,但李家的醬菜都醃得很有特色。
朱家從搬來,和李家一直關系極好。現在關系又不同了,這回朱家也按風俗送來了六樣小菜,不過比往年又多了一對鵝,四壇酒。
這送鵝和酒,卻是於江本地的風俗,都是親家之間才送的,李家自然也有回禮。
德林下了學,衣裳沒來及換就跑到又林這兒來。玉林也在這兒,通兒也常待在這裡。這兒又暖和,又熱鬧,還一天不斷點心湯水,四奶奶那兒事忙,常顧不上小兒子。李老太太那裡太清冷,通兒也待不住。天氣暖和的時候他還能滿院子跑,天氣冷了就只能待在屋裡。
通兒臉讓冷風吹得紅通通的,進了門急忙把手貼到手爐上去暖。又林問:“你怎麽凍成這樣兒?沒坐車回來?”
“車走得太慢了,再說我也不小了,我們學堂裡其他人都是自己走的。我還有奶哥跟著。用不著車接。這幾天我都是自己走的。”
德林到底是大了,懂事了。他更期望別人把他當大人一樣對待,而不是還象對孩子一樣。
玉林放下繡活兒,倒了杯茶給德林。德林正和又林描述今天學堂上有人偷睡懶覺被先生打板子。打得嚎啕大哭的情形。
“……冬天挨打太受罪了,天熱的時候倒不覺得多疼,可是天一冷。板子打手心手背上真是疼啊,疼得受不了,也難怪他哭。上次還有個挨板子的,他手本來就凍壞了,一打就爛了,到現在都纏著布沒拆呢,字也不能寫了。”
又林聽得心驚膽戰的。忙問:“你沒給打吧?”
“我也挨過。課外書”德林倒沒隱瞞:“字寫錯了,不過就挨了兩下。以前我不懂,進了學堂之後明白了許多道理——不光是書上的道理。就那個手凍壞的了同窗,他手會凍壞,是因為父親出門在外。母親又病重,他不但要上學堂念書,在家還要挑水劈柴洗衣,手才會凍壞的。可就算是這樣,他的功課也沒比別人差。我比他優越多了,我總不能不如他。”
又林十分心疼,可又覺得很驕傲,握著他手鼓勵他:“先生嚴厲也是為了你們好。”
德林在又林這兒把先生布置的兩篇字寫了,要走的時候。忽然從書袋裡摸出本書來,飛快地往又林手裡一塞,小聲說:“這是朱大哥讓我給姐姐帶的。”
話一說完,沒等又林出聲,德林就推門跑了。
茯苓從外頭進來,德林差點撞她身上。茯苓笑著說了句:“少爺慢些。”
德林頭也沒回的跑了。
朱慕賢給她的書?
又林翻了一翻。和上次的書差不多,不是本地書坊書肆裡的,看著用紙和印式就不一樣,應該也是從外地捎來的——可能京中的,也可能是別的地方的。
這麽看來,上次送來的書,也是專門捎給她的,並不是給德林。
真的很奇怪,她好象從來沒和他說過她喜歡看什麽書,可是他捎來的書恰恰是她喜歡的。
是他著意打聽過,還是湊巧?又或者,不用打聽也不是湊巧,他就懂她,所以知道她喜歡讀什麽書?
又林喜歡一些講地理風俗的隨筆雜談。這一世還是女子,但是既不能出閨門,又沒有其他途徑可以去了解自己現在生活的這個世界。她對外界的一切都好奇並向往著,她渴望知道更多,更遠。在別處,山是什麽樣,河是什麽樣,與她前世生活的世界有沒有不同。想知道在別處居住的人過著什麽樣的生活,吃什麽,穿什麽,怎樣出行,住什麽樣的屋子——
這種書也是有的,但是並不是太多,而且從來都成不了熱門書。書坊除了正經書,就是一些話本,豔情、志異。這種書太過小眾,一般不會多印,甚至多數是寫書的人自己掏腰包印出來自娛自樂,收藏紀念用的,所以常常印的很少,不太好買到。
又林翻了一遍,書裡並沒夾什麽東西。
好吧,是她想多了。
朱慕賢並不是想在裡頭夾帶什麽,只是單純的帶給她一本書。
朱慕賢想的的確也很簡單。天氣冷,多數人都留在家中,又林更是如此。
朱慕賢想起那年夏天在山上的寺裡避暑,又林梳著辮子,在陽光下歡笑、跑動的樣子——就象他曾經見過的小鹿一樣,那麽輕盈和自由。
整天整天的待在家中,該有多苦悶。
他們說話的時候,她會問起京城的人是怎麽生活的,夏天怎麽避暑,冬天怎樣過冬。那些再平常不過的,旁人都不去留意的事情,她卻總是聽得很認真,眼中閃動著動人的光亮。仿佛聽到這些講述的時候,那些情景也真實的出現在她的眼前了。
所以這些書他也並沒有刻意的去找,只是看到了,就會順手買下來。
他想,她應該會喜歡。
又林確實很喜歡,天天做針線,時間長了也會煩悶。閑時翻兩頁書,喝一杯茶,已經十分享受了。
這樣就很好——雖然他們兩人之間還說不上愛,可是朱慕賢將來對她應該會給予該給的尊敬,另外他還很體貼細心。
這也就足夠了。
四奶奶出了趟門,去了又林的二伯家一趟。回來時順路去看七奶奶。七奶奶剛到家沒幾日,一直照料生病的妹子,大半年都不在家中,七奶奶也有好久沒見著她了。
照料病人是件十分勞心勞力的事情,七奶奶看起來也象是剛剛大病了一場似的,瘦了許多,臉色也臘黃臘黃的。這會兒天還不算正經的寒冬,她人還在屋裡頭,已經裹上了皮襖了。
“你這是……”四奶奶吃了一驚:“怎麽瘦成這樣了?”
七奶奶精神倒還好,臉上帶著笑:“沒事兒,看你嚇成這樣。我也請郎中看過了,也隻說我太虛了得好好補一補,沒有大礙。”
“你年紀也不輕了,自己得注意多保養。”四奶奶不無感慨:“我當初就是因為一時大意,落下了病根,養了這麽些年還是病怏怏的,你可要當心,別走了我的老路。”
七奶奶說:“真的沒事兒了。你放心,我可不想死,我得好好活下去,活得長長久久的。”
四奶奶看她眼中透出堅定的光亮,點了點頭:“這才對。自己的身子自己得愛惜。要是你自己都不當心,難道還能指望別人替你保養愛惜?對了,你妹子怎麽樣了?”
“也好了。”七奶奶說:“她還讓我捎了東西來,也有你一份兒。我這兩天收拾出來,正要打發人給你送去。可巧你自己來了,那就讓你帶回去吧。”
東西倒不算什麽,只是些土儀,不過是往來禮節。大概是因為七奶奶一直照料妹子的病,所以她妹子心中過意不去,禮多不人怪。
要是擱在旁人身上,出嫁的婦人,去照料妹子一去就是快半年,那肯定不行,婆家、丈夫那一定不答應。可是七奶奶這情況又不一樣。一來他們這一房也已經算是分了家了,老太太跟著老大家。七奶奶和婆婆合不來,除了過節做壽什麽的場合,一般和那邊不怎麽來往。二來,老七和她現在跟陌路人似的,整年整月的不回來,這個丈夫跟沒有也沒什麽兩樣。
因為沒人管沒人理,七奶奶才能這麽自由的出門。可是反過來想,明明有家人,卻形同於無,彼此漠不關心,這也實在很淒涼。
喜鳳送四奶奶出門上車。她已經嫁了人,頭髮也挽了起來,做婦人打扮,不過七奶奶倚重她,她現在還在七奶奶身邊伺候。
四奶奶回頭看了一眼。七奶奶獨居在這棟三進的宅院裡,牆高院深,下人仆婦再多,也都頂不上親人啊。就算攢再多私房錢,有什麽用處?丈夫不親,膝下也沒個孩子——攢再多的錢將來也不知道便宜了什麽人。
族裡也不是沒有人跟七奶奶提過繼的事,但是她一直沒有松口,她這人是太要強了。縱然沒兒子,也不願意受別人擺布。
可是女人要強太過了,也不好。
四奶奶想著,等她身子養好些,還是勸一勸她,撿那年紀小的孩子,抱養一個也無妨。老七夫妻間鬧得這樣僵,只怕也不是一個人的錯兒,有個孩子,縱然不是親的,說不定也能軟化一下他們夫妻間的關系。退一步說,要是老了、病了,總也有個端湯送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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