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沒多會兒。”
“應該叫醒我的。”又林坐起身來。有身子的人動作笨拙不便,朱慕賢伸手幫了她一把。
“怎麽衣裳也沒換?去過老太太、太太那兒了嗎?”
“已經去請過安了,祖母還說讓你放寬心,好好養著。”朱慕賢哪顧得上換衣裳這種小事,剛才又林睡著的時候,他已經問過小英,又讓書墨去外院和馬棚問過。都隻說是騾馬意外發狂。
朱慕賢乍一聽說妻子坐的車出了事,當時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兒。等聽說妻子並沒坐那車,僅僅只是受了驚嚇的時候,朱慕賢這才長松了口氣。他十分慶幸妻子沒坐那輛車,同時,他又為自己的慶幸感到一陣負疚。因為雖然妻子僥幸沒坐上那車,但是三妹朱慧萍卻傷了腿,她的丫鬟甚至為此送了命。
每個人心裡都是有一杆天平的,只不過不到這樣的緊要時刻,孰輕孰重不會這麽一目了然,這麽分明。
朱慕賢伸出手,細細的撫摸她的臉頰。雖然並沒有傷著,可是又林臉色蒼白,全不似平時那麽粉撲撲的紅潤模樣。
“中午吃什麽了?”
只要聽到吃字,又林的眉頭就皺了起來,胸口一陣陣煩悶欲嘔:“吃不下……”
“多少要吃一點兒,沒有什麽想吃的東西嗎?”
又林搖了搖頭。
朱慕賢有點兒發急。藥喝下去又吐出來,飯也吃不下,平常人也不能這麽煎熬。更何況又林現在還有身孕。
“喝點兒湯吧,就喝兩口。”
翠玉端著托盤進來,朱慕賢沒讓她動手,自己端了湯。用調羹舀了喂到又林嘴邊。又林本能地往後縮了一下,想聞聞氣味。
“別聞,一聞又惡心。實在不行你捏著鼻子喝。”
他的態度很強硬。又林硬著頭皮喝了一口。
暖暖熱熱的湯帶著魚肉的鮮甜,倒是並不顯得腥。
朱慕賢看她喝下去了,趕緊又舀了一杓。
不知道是湯做得實在好,還是因為喂湯的人不一樣,又林居然把一碗湯都喝下去了。
這一碗湯下肚,不但沒有飽,反倒讓她覺得餓了。
“想吃點兒什麽?”朱慕賢敏感地注意到了這一點。指著托盤裡的幾樣點心。蘿卜絲兒餡小面餃兒,南瓜瓤拌小米面蒸的指肚大小的元寶糕,金黃溜圓的很喜人。
又林吃了兩個小餃子,又吃了一個元寶糕。肚子裡有了東西,好象氣力也跟著慢慢回來了。朱慕賢從進府門以現在還一口水都沒喝。見她吃的香,也陪著喝了碗湯,吃了幾口點心。
“你好好兒歇著,我去祖父那裡一趟。”
“你快去吧,我這兒沒什麽事兒。”
翠玉掩著嘴笑,進來一邊收拾,一邊嘀咕,那聲音正好能讓又林聽得清清楚楚:“原來奶奶不是沒胃口,是伺候的人不對啊。小英哪。趕明兒咱們都沒活兒幹了,這穿衣喂飯貼身伺候的活兒,全讓給四少爺一個人包圓兒了吧。”
小英也小聲的吃吃笑,又林臉一熱,又不好為這個訓她們,只能裝沒聽見。
有時候丫鬟和主子之間的關系。比姐妹手足還要親密。因為相處的時間最長,相互間也最了解。所以時間一久,主仆分野也不那麽嚴格和明顯,象翠玉開這種玩笑完全在許可范圍之內。
朱慕賢出了院子,書墨急忙迎了上來:“少爺,我剛才又到後頭去了一趟,因為老爺子沒發話,那死的騾子也還放在那兒沒敢處置。老向和我說,那騾子身上有暗傷。”
朱慕賢腳步沒停,邊走邊問:“是什麽樣的傷?”
“老向說,應該是鐵蒺藜之類的,就卡在騾子的後腿下頭,越跑越疼,越疼越是發狂越要跑,就算再熟練的車把式都拉不住。他剛才仔細看了,說那腿溝裡有一塊皮都磨爛了,血肉模糊的。”書墨壓低聲音說:“這肯定是有人暗算。”
這個,朱慕賢當然也明白。
但是,這是衝誰來的呢?是衝著朱家?還是隻衝著某一個人?是外人,還是家裡的什麽人?
那車原本該是妻子坐的,因為三妹耍橫才被她坐了。如若不然,妻子現在的遭遇真是不堪設想。
朱慕賢咬了咬牙:“讓老向把騾子看好了,別讓人隨意處置,我這就去老太爺那裡。”
已經確定這是人為不是意外,老爺子勒令看緊了門戶不許人隨意出入,然後開始一個個查問門上的人,馬棚的人,跟著出門的人和其他有可能接近騾馬的人。以老太爺的閱歷眼光,可以毫不猶豫的判斷出來這事兒並非他的政敵所為。因為這種不上台面的手段注定不可能是那些縱橫官場胸中有大丘壑的人能乾得出來的。手段是一回事,關鍵是他們明白自己的對手是誰,每做一件事走一步路都不會做這種無益之舉。
不管是這件事發生的時機,還是手法,都更象是沒念過書的人乾的,上不得台面,鬼鬼祟祟,陰毒而隱蔽——而且是有針對性的,針對的就是坐在這輛車上的人。
朱慧萍一個小姑娘,門都少出,外人也不認得幾個。就算在朱府,雖然她不討人喜歡,可也沒擋誰的路,大家會漠視她,甚至會斥責她,可是沒誰會用這種手段對付她。這無關善惡,純粹是因為她沒有值得人下手去害的那個價值和份量。
這輛車,原來坐的也不是她,而是朱慕賢的妻子四少奶奶李氏。
朱老爺子的手在桌案上輕輕叩了幾下——這也難理解。李家這姑娘在京城也不認識多少人,更不可能和人結怨。如果說是朱府裡頭,似乎也沒有誰有道理這麽做。大房裡頭,大太太正盼孫子,鍾氏和弟媳婦也算和睦。二房的話,二太太就算嫉妒眼紅侄兒媳婦有孕,可是她不會做出這種事來,就算能出口氣,可是風險太大,又沒有實際好處,二太太是不會做的。
這麽一個個人數下來,事情脈絡清楚,可竟然完全成了個死結,無法解開。
老太太這邊也沒閑著,徐媽媽也在找那些管事媳婦、婆子、丫鬟們問話,大家都又驚又怕,說話前言不搭後語的,顛三倒四。可是把她們說的話都對一對,也都對得上,沒誰出什麽大紕漏。
馬棚那邊的人都拍著胸脯保證,出門時這些騾馬都是挑了又挑的,套了車,走了那麽老遠都沒事。可見問題應該不是出在府裡——起碼不是一開始就有問題。鐵蒺藜扎到身上,騾子立刻就會吃疼躁動。
那應該是在半山的時候下的手。可那會兒山路上人那麽多,來來往往的,朱家的人也有的忙著伺候主子,有的去解手,歇腳——沒人看見誰接近了出事的那輛車。或者就是看見了也沒留心,現在就算催問,他們也想不起來。
外頭查得亂哄哄的,倒顯得桃緣居裡安靜。又林看胡媽媽進來了,特意問一聲:“沒給父親那邊兒送信兒吧?”
“我的少奶奶噯,就算不送信兒,老爺難道就不會聽說了?最晚明天,我猜咱們老爺一定會過來的。”
可不是。就算不知道這事兒,李光沛臨行在即,也一定會來看女兒的,到時候該知道的一樣會知道。
胡媽媽在後院兒裡混了大半輩子,聽過見過的事情都不少了。她正琢磨著,今天這事兒是不是意外?會不會就是衝著自家少奶奶來的?有身子的人哪經得起這樣的磕碰,就算能保住命了,肚子裡的孩子一定保不住。
小珠的屍身已經抬回來了,胡媽媽雖然沒親眼見,可是聽人說身上都摔的尋不出好肉來了,最要命的是腦殼都破了,那哪還活得成?她娘早死,爹在朱家的莊子上當差,已經讓她家的人把她屍身領走,老太太太太賞了裝裹燒埋銀子,天氣熱,應該會盡快下葬。
三姑娘的腿也斷了,胳膊、脖子上也都有劃傷——胡媽媽一時想到她,一時又想到小珠冷冰冰毫無生氣的屍身,心裡一陣陣兒後怕。
不得不說,胡媽媽雖然想得太多,可是這一次她還真沒猜錯。
這件事還真不是意外——當然, 現在這事只有朱老太爺,朱慕賢和幾個管事的人知道,其他人都並不知道內情。
朱老太爺看著孫子,很理解他此時的心情。老爺子的心情則更為複雜。除了為這事兒煩心,他還憂慮著家中的後輩。這樣的事情,兩個兒子都靠不住,不能替他分憂。孫子裡頭,也只有賢哥兒一個有擔當有能為的。
本來朱長安這兩年也漸漸穩重了,可是他這會兒又去了南邊兒,查看那邊兒莊子和鋪子。
想起這事來,朱老爺子忽然有些疑惑:“你三哥走了多少日子了?”
朱慕賢不知道老爺子怎麽忽然問起這個來,想了一想說:“到初十,有一個半月了。”
按日子該回來了,怎麽遲了這麽些天?
老太爺年輕時房裡也有兩個人,現在是一個都沒有,和老太太老兩口倒是處得越發好。幾十年夫妻了,彼此十分了解。老太太看他的神情,就能把他的心事猜出幾分……不該穿新鞋子出遠門的,夾腳……今天發現左腳上打了個小泡。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