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徐瑾若,長纓便去了凌家。門下遇到剛好被差遣去往沈家的荷露,兩人又相攜著往後宅來。
凌夫人看見長纓自是歡喜,但也仍不免浮出憂色。
她拉著她的手道:“這毛病斷不了根,可怎生是好?那梁公子有沒有說怎麽治?”
長纓笑道:“梁鳳想來是盡力了。”
說完她頓一頓,又道:“姑母,我想去姑父書房裡看看。”
凌夫人感到詫異:“好端端地,去那裡做什麽?”
在凌晏的事上,凌夫人相信長纓比他們更難邁過去這個坎兒,因為愧疚這東西旁人都幫不了,只能靠自己解脫,正比如自己一直也因當年對她的狠心而愧疚一樣。
而自己和凌淵幾兄弟對凌晏又是不存在愧疚的,所以他們的情緒更為單純,也抽身得比她要容易。
“我想姑父了,想去看看。”長纓道。
許是因她的認真神色,凌夫人歎了口氣,還是站了起來。
凌晏的書房獨立成院,如今凌淵成了當家人,原本該騰出來供他使用,但誰都沒有想要去破壞它原貌的想法,這院子便被鎖了起來,除去定期打掃,便只有凌夫人與凌淵偶爾進去看看。
荷露喚人來開了門,長纓迎面看到兩株蔥翠的香樟樹,比起當年,樹自然是長高了,屋簷與門窗看著也有了幾分滄桑之意。
欄外石頭縫裡冒出來幾叢青草,凌夫人下意識地彎下腰來把它拔了,與荷露道:“明兒喚人進來打掃打掃,這春草一遇陽光就猛長,過一個夏天就不得了了。”
荷露稱著是,當下就吩咐了下去。
長纓扶著一根根廊柱往前,耳畔仿佛又回響起了少時那些聲音。
她從小就跟父母親親近,許是因為童年得到的護佑太多,當姑母把她從西北接到京師,又處處用心地體貼她,她融入凌家也很快。
她很快把對父母親的依戀移情到姑母姑父身上,在凌家的十年,雖然不能代替她在父母跟前的時光,可也早已經超過了她對西北的眷戀。
這座院子,她沒少跟著姑母來過,而最深刻的記憶,當然還是關鍵的那段時間。
“太太和姑娘等等,屋裡久未開啟,奴婢先進屋點根香。”
荷露接了丫鬟送來的香,先推門進了書房。
接而窗戶也被推開了,朝陽將樹葉投影在牆壁上,也透過窗戶投在屋裡書架上,博古架上,還有地上。
這生動而真實的情景,令長纓恍惚覺得,只要一喊“姑父”,凌晏就會自窗內探出頭來輕嗔著說“小丫頭兒又來告你表哥的狀了?”似的。
長纓跨進門,沉水香的氣息幽幽地飄來。
她打量著屋裡,目光落在西牆上掛著的一副盔甲上。
盔甲拿布罩著,凌夫人把它揭開,幽幽道:“也該擦擦了。”她撫著它,目光深情而感懷。
荷露即著人去打水拿帕子。
長纓道:“回頭再擦吧,我有點餓,荷媽媽幫我去弄點吃的來可好?我想念你做的醬汁鳳爪還有河豚了。”
荷露看了眼凌夫人,隨著笑著下去了。
屋裡便只剩下她們姑侄,凌夫人略帶探究地看了眼長纓。
她打發荷露出去,很明顯是想支走她。
長纓沒說話,走到書架旁,嫻熟地開啟暗室的機括,而後邁步走進去。
暗室內放置著幾顆夜明珠。
凌夫人跟著入內,見到她在狹小空間的中央停下來,面向著左首。
左首只有張條案,上擺著一隻雲耳大香爐。
香爐裡的底座是嵌在條案上的,裡頭仍然積著陳年的香灰。長纓對著它靜默了一會兒,便伸出雙手捧住了香爐,輕輕一旋將它與底座分離開來。
她伸手自底部伸進去,隨後一卷絲繩扎住的羊皮小卷頓時經由她的手而沾著幾顆灰塵而被帶出來。
凌夫人滿臉驚訝:“這是什麽?”
長纓望著它,緩聲道:“當年我自兵部侍郎府昏迷後回來,姑父曾經在我病床前告訴過我的。”
她把繩子打開,看了兩眼之後遞過來:“姑母,姑父他從來沒有想把我逼上絕路。也許他當初讓我配合他在陣前做那場戲是有他的想法,可是,他也沒打算讓我永遠背這個鍋下去。
“他還是藏了東西在這裡的,也還是打算過有朝一日我能憑它給自己證明清白。
“只可惜,我直到昨夜才想起這些來。”
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凌晏沒有想到他真的因此喪命,而她則會在接踵而至的悲痛裡加劇忘卻了很多事情。
前世裡大家落到那樣的下場,說起來跟她的消極其實也有關系吧?
如果她當時能勇敢一點,能振作一點,也許不一定大家會死,至少她也可以等來真相水落石出。
凌夫人跌坐在小圓凳上,怔怔地望著紙上的字跡。
那羊皮卷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全都是凌晏親筆所書。
“他可真狠心啊……”她喃喃地說。
長纓在她膝前蹲下來:“姑母,姑父也有他的不得已,在他們這個位置上的人,都有他們的不得已,您願諒他。”
他同時窺破了傅容與皇帝的秘密, 就算他不選擇做那場戲,他們也都會想辦法除掉他,甚至是整個凌家。只是沒有人想到他們最後還是把凌家和傅家全都給滅了。
“傻孩子,我是說他對你——”凌夫人撫著她的頭髮,眼眶已經紅了,“他明明說過把你當女兒的,怎麽卻又把你推上這條路?”
長纓覆住她的手,衝她彎起了雙唇:“我這樣也很好啊,您看,凌家又多了個女將軍,我父親母親和姑父在天上,定然也都會為我驕傲吧?馮伯父他們可都覺得我要是從軍下去,來日還有大作為呢。”
如同父親一樣的凌晏終究給她留了後路,這令她糾結了那麽久的心一下子就平靜下來了。
她不再覺得痛苦和不平,當初那股子攥著的氣勁也松了下來。
“是啊。”凌夫人垂首拭淚,“你從小就聰明又可愛,姑母早就知道,你不管做什麽,都會有出息的。”
長纓笑著枕在她膝上,像小時候一樣拿起她溫軟的手掌,貼到自己臉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