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雲破日出
“我知道你一心求死,但沒死畢竟是好事,你用不著這麽沮喪吧?”羅睺蹲下去,戳戳神色恍惚的明夕玦。
明夕玦被深深的自我厭棄包圍,壓根就沒理會羅睺。
縱然入魔,他也沒辦法舍棄心中最後一絲良知,所以他耗盡源力,讓自己沒有任何退路,就是想與鴻鈞,與整個世界同歸於盡。
如果我也死掉的話,就不會在往後漫長的歲月中背負毀滅世界的罪孽,飽受心理折磨了吧?
他幾乎是以一種迫切的心情迎接死亡的到來,希望自己的生命能夠在洪荒終結,卻偏偏連求死都不能。
明夕玦渴望真正的自由,而不是這樣牽線木偶般的人生,但主神太過強大,已經不單單是資質好、心境優外加努力修行就能超越的,隨著歲月的推移,他們差距只會越來越大,永遠沒有盡頭。何況他先前不管不顧,墮入魔道,從今往後想要晉升哪怕一小步都難如登天,更不可能擁有與主神對等談話的資格,從而脫離主神的掌控。
這樣黯然無光的未來給他帶來深沉的絕望與黑暗,如果再這樣得到又失去,什麽都留不住,還不如現在死了好。
羅睺知道明夕玦有秘密,這個秘密才是他情緒不穩的最大因素,否則他既非三千神魔,又沒有別的機緣,怎麽可能在世界歸於混沌,聖人都灰飛煙滅的情況下活下來?但他有秘密,自己又何嘗沒有?所以羅睺笑了笑,對明夕玦說:“你要死也得找別的地方,別死在這裡。”
明夕玦不經意抬起頭,不由怔住,隨即又露出一絲苦澀。
天地歸於混沌後,世界自然要重組,是以混沌之氣不住往中間收攏、壓縮。可以想象,到了最後,整個世界定是形成一個雞蛋的形狀,將孕育出來的生命全部包裹其中。眼下空間尚未閉合,自己當然能隨意離開這個世界,換而言之,毀滅世界,也是一種意義上的超脫空間。
盡管意外達成了從前的目標,讓他略加振作起來,明夕玦的臉上卻依舊不見任何喜色,他想起羅睺話裡的古怪之處,不由出言詢問:“你不和我一起離開麽?”
羅睺微微一笑,收斂了曾經的桀驁狂狷,反問:“我為什麽要走?”
沒等明夕玦說什麽,他又問:“我花了數萬年的時間觀察月緣,自信無論是他的言行舉止還是思維方式,我都能將之模仿得天衣無縫。就算月緣本尊前來,都會在我的模仿下質疑自己是否是真實的,你是如何發現我的呢?”
明夕玦隱約捕捉到了什麽,卻一時間想不到關鍵,便坦然相告:“就算你再怎麽不重視巫族,也不可能會將有關盤古的事情告訴月緣,因為月緣不夠資格。”
“果然,我也猜到失誤是在這裡,但這個秘密壓在我心中太久了,總要誰來幫我分擔一下痛苦。”羅睺的神色有些悵然,“事實上,我當初不僅進了祖巫殿的最深處,還得知了一個足以顛覆我整個世界的秘密。”
說到這裡,羅睺下意識地停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方低聲道:“祖巫殿供奉的不過是盤古一縷執念的殘留,盤古真正的靈魂分身……是我。”
明夕玦被這個事實震住,下意識地問:“盤古知道麽?”
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說了傻話,羅睺是盤古分裂的靈魂,盤古怎麽可能不清楚?
果然,羅睺臉上的酸澀怎麽都無法掩住:“我一直以為,自己能成為三千神魔中唯一全身而退的存在,
完全仰仗無雙的智慧與機謀。得知自己的身份後,我才明白,我之所以活下來,完全是因為盤古不殺我。” 我是他刻意分出的一部分靈魂,他希望我代他去看著這個世界,又怎會殺我?
明夕玦還是覺得此事太過不可思議,不由追問:“你既是盤古分裂的靈魂,‘道’為何與他截然相反,想要毀滅這個世界?”
“因為我靈魂不全。”羅睺平靜地訴說殘酷的事實,“這個世界永遠重複著開辟——完善——毀滅——開辟的過程,但能夠完成開天辟地這一使命的只有盤古,他不能一次就死去,必須循環往複,不停地為這個世界付出。所以我的宿命就是妄圖滅世,然後被囚禁在混沌最深處,日複一日吸納世界本源,修補破碎的靈魂,待世界毀滅後,活下來的我擁有了足夠強大的靈魂,回歸天地的萬物也會漸漸變成我的身體……”
說到這裡,他不自覺地抬了抬頭,似是想獲得一絲陽光來溫暖自己,卻終究無果。
“活下來的我,就成了另一個盤古。”
“這……”明夕玦不住說什麽好,他下意識地反駁,“但你與盤古的性格,根本就南……”
“我什麽都體驗過,唯獨不知曉魂飛魄散,不存的感覺。”羅睺打斷明夕玦的話,似笑非笑,“你怎麽知道,我不會如盤古一般期待新世界的誕生,並心甘情願付出自己的一切呢?”
明夕玦發現羅睺不是開玩笑,便沉默了好半天,才艱難地說:“你不想去外面看看麽?看看源世界的樣子……”
“原來那片比天更高,深於混沌的地方叫做源世界?”羅睺眼中不自覺地流露一絲向往,卻又輕輕搖頭,對明夕玦說,“你走吧”
“羅睺,你真的……”
羅睺撫摸葬月槍,沉默了很久,方道:“倘若未來的某一天,你有幸來到我塑造的新世界,就去我脊梁所化的高山之巔靜坐一時半會,傾倒一壺薄酒,算是對我的祭奠。”
說罷,他毫不猶豫地將力量消耗殆盡的明夕玦推出圈外,自己則向黑暗的深處走去。
我從不相信宿命,一心隻想與天爭,證明自己的道才是正確的。後來才明白,我的滅世之道與盤古的開天之道,實際上是一個完美的圈,組成了洪荒的誕生與毀滅。
我原先嗤笑盤古的善良,為新世界的誕生犧牲了自己還無怨無悔,唯余不甘,現在卻發現,原來心願已了,覺得前路茫茫,不知應該做什麽的我,也是願意這樣做的。
我這一生,曾轟轟烈烈地與天下為敵,也從始至終貫徹自己的理想,最終還達成了願望,已經沒什麽舍不得了,那麽,就這樣吧
盤古也好,羅睺也罷,不過是輪回的始與終。縱然我是你的靈魂分身,我存在是你放水的結果,我也能以實際行動告訴你,我不比你膽小,不比你自私,更不比你差。
想到這裡,羅睺笑了笑,神色卻有些悵然。
原來,無論滄海桑田如何變幻,銘刻在他心底最深處的,永遠是天地未開辟時的記憶……這個環,是讓它繼續下去的時候了。
明夕玦靜靜站在圈外,望著混沌之氣慢慢合攏,將這個世界包裹起來。
直到最後一刻,那一襲紅影都不曾出現。
明夕玦不再猶豫,利落轉身。
洪荒的毀滅是他的罪,他必須背著這些無法原諒的罪孽走下去,縱然一生一世被心魔糾纏,也是他選擇的道路。
不過,在此之前……
“你堵我堵得真及時啊”冷冷撇著仿佛沒骨頭一樣隨意站著,毫無形象的宿塵弦,明夕玦語帶不善。
宿塵弦的笑容很是純潔無辜:“這不是……怕你找不到路麽”
明夕玦掃了一眼遠處若隱若現的宮殿,對宿塵弦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無比敬佩。
來到洪荒後,他屢屢回想過去,便發現宿塵弦與雷納德根本不是一路,這貨從頭到尾都在偽裝,最後關頭還不忘坑雷納德一把,自己完美地飾演了一個卑劣的反派,讓明夕玦將火力全部集中在雷納德身上。所以對宿塵弦專門在洪荒世界外蹲點堵他的原因,明夕玦可是相當好奇。
“呐呐呐,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純潔無辜的我。”宿塵弦攤了攤手,狀似無奈道,“縱然的結界消失,但這片區域已經被無數年的陣法折騰得不成樣子,沒人帶路的話,你隨時會到某個世界,又得想盡辦法,還不知道能不能出來。對於用非正常手段上來,嚴格來說還不算是掌控者的你來說,這些地方可是相當危險的。”
明夕玦略加思考,便問:“你接受了主神的命令?”
宿塵弦撓撓頭髮,似是相當苦惱:“也不算是……其實我蠻同情你的,以前我還不信藍說得話,誰知見了那位大人一次後,我就不想再看到他第二次……”
對於宿塵弦這等拙劣繞開話題的方式,明夕玦不置可否,便單刀直入:“這樣說好了,宿塵弦,你的目的是什麽。”
“如果說我只是單純地好奇,你相信麽?”宿塵弦懶洋洋地說。
如果能看到此生最盛大的一場煙火,縱然下一秒就死去,我也會面帶微笑,因為此生無憾。
明夕玦輕輕點頭,倒讓宿塵弦嚇了一跳,心想我這個捅過你一刀的人說得話,你還真相信了?
不得不說,這還真……
明夕玦跟隨宿塵弦七拐八饒走了不知道多久,終於來到宮殿正門,宿塵弦一臉抑鬱:“真是差別待遇,我可沒見正門開過……”
“我不認識路,怎麽辦?”明夕玦很認真地問。
“就算我跟你進去,結果也只會是我們兩個都迷路好不好?”宿塵弦反射性地吐槽,然後擺擺手,漫不經心道,“放心放心,這麽隆重的歡迎儀式,怎麽可能會讓你迷路?我先走了,祝你好運”
明夕玦抬頭望著難以形容其壯闊的玉石大門,微微勾起唇角。
好運……麽?
到了這種時候,他索性什麽都不想,徑直走入輝煌的殿堂。一切也正如他所料,明明只是邁出一步,卻好似跨越偌大的空間,轉眼就穿越一處又一處,不久就達到他曾經見過的台階。
明夕玦神色平靜地走著,緩緩登上似乎永無止盡的階梯,一切禁製都被解除,不會對他造成傷害與壓力,這就是主神賦予他的特殊待遇。
階梯雖長,終有走完的一天,終於,他步入主殿,只見一位白衣人端坐寶座之上,見到他便輕輕舉起手中晶瑩剔透的酒杯,面帶微笑,語氣輕松:“要不要嘗嘗?”
見到主神的這一刻,明夕玦終於明白,為何主神要以光球的形式出現。
越靠近本源的存在,容貌就越是美麗,光輝也越發耀眼,倘若最初的自己驟然看見主神……如今見多了美人,主神這等容貌風華縱然讓他極度震撼,卻不會帶來太過巨大的影響。
當然,他也知道為何宿塵弦說不願意再見主神第二次,不僅因為主神強大的氣場,更因為主神的眼睛,明明一點都不冷酷,更不帶任何殺意, 卻無端讓你渾身冰涼。
這是一種難以描述的感覺,可以說是階位差異帶來的戰栗,卻更像強者對弱者俯視的極致。藍說見過主神的眼睛後,就能確定主神不會愛上別人,宿塵弦也是同樣,因為神不會愛上一粒塵沙,僅此而已。
“我墮入魔道,從今往後寸步難行,極容易被法則鑽空子,時時會有殞命的危險。”明夕玦很快就平複自己的心情,與主神直視,沒有一絲畏懼與退縮,“面對這樣的我,你是否會兌現曾經的承諾,釋放穿越者們的靈魂?”
“不用這麽冷淡,坐。”主神微微抬起眼睛,隨意放下酒杯,他每一個不經意的動作,每一處微小的輪廓都透著驚人的魅力,完美到可以讓任何生靈窒息。哪怕是最苛刻的貴族都無法擁有他這樣渾然天成地高貴與優雅,因為這是長久浸透在世界法則中,舉手投足不知不覺符合法則的韻律才能達到的,美的極致。
見明夕玦很自然地坐下,主神這才側過頭來,微笑道:“我想知道,你為什麽認為,法則會對你動手?”
“你……”明夕玦用力握住椅子的扶手,想到了一種可能,頓時手腳冰涼。
“看起來,入魔並未磨去你的敏銳與智慧,這樣很好”主神漫不經心地以右手撐著頭,萬分優雅且從容,“不錯,如果按照你們的說法,我才是法則全力要清剿的不穩定因素,而你……”
他似是想到什麽好笑的事情,眼角眉梢都染上幾分快意:“是法則培養出來,專門對付我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