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陳瀅久久不語,吳太妃面上的好奇漸散,輕笑道:“罷了罷了,若是你不方便說,便不說罷。”
陡聞這甜美沙啞的聲線,襯著那微月夜風,聽在耳中,卻也並不能算美好,反添幾許詭異。
陳瀅被這聲音驚醒,手指下意識一松。
“刷”,柔韌的柳條一下子彈回原處,枝上細葉紛落,月華下瞧來,倒好似下了場碧雪。
略凝了凝神,她轉眸端詳著吳太妃,良久後,方答非所問地道:“太妃娘娘並未易容,為什麽?娘娘就不怕被人認出來麽?”
吳太妃“薨逝”,元嘉帝可是辦的國喪,全大楚都知道皇城裡“死”了個吳太妃。
可今夜她卻“死而複生”、招搖過市,這已然堪稱大膽至極,而更叫人震驚的是,她竟連一點必要的偽裝都沒有,就這樣露出真容,竟也得輕松離城。
她就怕被人叫破真身?
吳太妃聞言,哂然一笑,優雅地舉起衣袖,撲打著裙擺邊並不存在的灰塵,淡淡地道:“你這孩子,說你聰明,如何卻問了個傻問題?”
她停了手,凝視素裙上的褶痕,神情漸漸變得悵惘,瀲灩眸光中,湧動著幾許未明的情緒。
“我在宮裡呆了幾十年,原先那些親朋故舊,早就死的死、走的走啦。”她自嘲地笑了笑,提步向前走去,語聲絮絮:
“到如今,真正見過我這張臉的,也不過就是禁宮那幾十號兒人罷。莫說京城了,便是外皇城裡,能識得我的,怕也一個皆無,我又為何要易容呢?”她緩緩抬頭,望住那一彎眉月,笑容漸隱。
隨後,她忽又轉首看向陳瀅,眼神微閃:“倒是你這孩子,方才當著那許多人的面兒,出口就喚我太妃娘娘,全無半點顧忌,又是何道理?莫非是要叫人把我抓回去?”
頗似玩笑的一句話,只是,說者有心,聽者,亦非無意。
“娘娘親身下車、主動搭話,更不惜以真容示人,應該根本不怕被人叫破。”陳瀅微笑著道,複又一指林外那一圈鐵甲騎兵,神色怡然:“再者說,他們離得也挺遠,遠得我都有點兒吃驚。”
方才調撥人馬時,不知出於怎樣的因由,何廷正將人手盡皆布置於三十步開外,離車隊頗遠。
如此距離,加之陳瀅與吳太妃語聲都很輕,自不虞被外人聽見。
否則,陳瀅也不會開口就點明郭媛與吳太妃的身份。
而除此之外,所有軍卒的站姿亦很奇特。
他們全都是背向車隊、面朝四野而立,且自陳瀅下馬伊始,始終無一人回頭顧盼。
裴家軍一向軍紀嚴明,想來,這也是何廷正下的令。
“他們連頭都不回,離得又那樣遠,太妃娘娘還有什麽可擔心的,您說是不是?”陳瀅笑看著吳太妃,神情越發輕松。
吳太妃凝視她片刻,唇角便綻出一朵笑靨:“你果然很聰明。”
“承您誇獎。”陳瀅躬了躬身,探手拾起地上一片落葉,細細把玩著,面上是似有若無的笑:“罷了,我還是先說說我是如何算準今晚攔人的吧,也免得太妃娘娘一直掛心。”
“那好哇。”吳太妃滿臉興味,看向陳瀅的視線中,又泛起方才的好奇。
此時的她,竟像個天真少女,朦朧月華灑下,掩去她面上細紋,肌膚瑩白如玉、五官豔麗妖嬈,格外有一種魅惑。
陳瀅掃她一眼,說道:“其實,這法子說起來也很簡單,我只是一直叫人盯著長公主府罷了。”
“長公主府?”吳太妃吃了一驚,旋即又轉作疑惑:“這卻是為何?我的人可從不往那裡去。”
話方出口,一個念頭驀地劃過腦海,她眼睛一亮,“哦”了一聲道:“原來,你盯著的是香山縣主?”
“正是。”陳瀅肯定了她的推斷:“在鎮遠侯顧乾身死後不久,我便查到了太妃娘娘身上,且也得出結論,娘娘便是風骨會首領。卻不料娘娘忽然‘病逝’,而奇怪的是,首領都死了,風骨會的那些骨乾,或者不如說,是我的父親以及行葦,卻沒有一點傷懷,反倒動作頻仍,由此,我想到了一種可能。”
她語聲微頓,水一般的眸光,凝注於吳太妃身上。
吳太妃面含淺笑,並不言聲。
今日此時,一切虛辭偽飾皆無必要,她既已現身,則風骨會的一切秘密,都將不成其為秘密。
在此前提下,陳瀅點明陳劭與行葦的身份,自不出奇。
事實上,自陳瀅出現在眼前時起,她便已料定,陳劭與行葦的真實身份,很可能早就暴露了。
只是,心中雖作此想,若要說她毫不意外,卻也不是。
陳劭失蹤長達八年之久,目標太大,他的暴露幾乎是必然的,是故,自他回京後,吳太妃幾乎從不與她聯絡,一切皆交由行葦代轉。
然此際聽陳瀅所言,吳太妃才明白,原來,行葦也早就被發現了。
“太妃娘娘‘病逝’後, 結合此前查到的消息,以及最近發生的許多事,我推斷出,太妃離開之時,應該會帶上香山縣主。”陳瀅語聲又響,平靜一如往昔。
吳太妃看了她一會兒,笑問:“何以見得?”
“因為太后娘娘敗得太乾脆了。”陳瀅說道,抬眸看向遠方。
夜色愈加濃稠,雖有月色相照,目之所及,亦唯有一片黑暗。
她無聲地歎了口氣,續道:“長公主突然倒台,以太后娘娘對獨生女兒的寵愛,不可能毫無反抗地任人宰割。可偏偏地,她連一點像樣的還擊都沒有,心甘情願自禁於長禧宮。這很不像她的為人。”
“所以呢?”吳太妃眉峰輕挑,接口問道。
陳瀅便道:“所以我就猜測,這裡頭,是不是存在著一筆交易……嗯……買賣,而香山縣主,便是這筆買賣中的最重的一枚籌碼。太后娘娘願意臣服,條件便是,讓香山縣主活下去,且還是安全地、不受任何人脅迫地活下去,於是,太妃娘娘,便成了達成這筆買賣的重要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