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塞爾柱騎兵們,都很快活,他們吃著羊肉串,喝著稀粥,他們撈著那些羊湯裡的羊內髒。
如果不是塞爾柱騎兵,那些月亮教徒是絕對不會吃這些東西的。
可是,這些塞爾柱騎兵們,一個個膽大包天,他們什麽都敢做,什麽都敢說。不過,這些人現在他們危險了。
因為,那些山民要拿他們的頭顱去領賞了。
這些山民在那些塞爾柱騎兵吃的羊肉裡,加了蒙汗藥,所有的羊湯,稀粥也都有這些東西。
那些塞爾柱騎兵將領們,和他們手下的士兵在吃飽喝足之後,正準備上馬,可是他們的頭卻暈了起來。
他看著我,又仿佛並不曾看見,他的目光穿過了我,直到世界盡頭。
他的表情不曾變過,直到他慢慢滑倒,雙眼失去了光澤。
我身後的門被人打開,勁風熄滅了屋中的燭火。
我陷入了無邊無涯的黑暗。
我想這就是死亡的感覺。
我刺下那一刀的同時也已殺死了自己。
很久以後,有人除去了我的鐐銬,沉默地拉我起身。
我的腳步同我的神智一般地虛浮,茫然隨他走過燈火昏黃的走廊,直至看見牆角躺倒的守衛,我停下,再也不肯移動。
我感到那握住我的手忽然變得冰冷。
抬頭,我望見許久不見的蘇唯的臉,眉間眼內,滿布的痛惜與焦急。
跟我走,讓我救你。他低聲地說。
你救不了我,我說,沒有人可以起死回生。
我輕輕掙開他的手,一步步走回自己的牢房。
回頭望時,見他猶自立在幽暗的走廊盡頭。
燈火閃動,他象一枚飄忽的幻影浮在我前身的記憶當中。
我閉上眼睛,將這一切摒棄於眼簾腦海之外。
我已死去,我已死去多時。
再次有人帶我出門,已不知是何時的事。
我隻記得漫天夕陽如血撞進我的眼簾,我踉蹌一下,周身疼痛令我感覺自己是一只會在陽光中融化的鬼魂。
我迎望著殘陽,希望就在下一個瞬間它會刺瞎我的眼眸,蒸騰起我的靈魂,令我從此灰飛煙滅,永不超生。
然而他們不許我在陽光下停留,他們帶著我穿堂入室迂回曲折,最後我們停在一道密閉的門戶前。
有人按動機關,沉重的石門旋轉。他們輕輕將我推進,石門又在我身後無聲關閉。
室內光線幽微,我被陽光灼燒的眼眸很久都不能視物。然後忽然間,從某一個角落傳來低聲的咳嗽。
即便是要震散我靈魂的天打雷劈也不能令我更加撼動,我虛軟的雙膝幾乎令我不能支持。
我摸索著向那個角落走去,直到一把寒刃的光芒映亮了我的眼睛。
我在這裡。那靜切而疲倦的聲音就近在咫尺。
短刀寒冷的青芒裡,映現了他骨節凸顯的手指,稍遠處微蹙的眉宇,蒼白的額上淡淡的青筋。
他的身體堙沒在寬大的椅中,渺茫到不應屬於這樣的塵世,仿佛隨時都會消失不見。
我幾乎想要伸手,拉住他,深恐他會再一次離我而去。
我還活著,他說。然後他抬眼望著我,清澈的眸中空寂一片。
當日只要再深一點,就省卻了你今天的麻煩。
他輕輕撫摸刀刃的寒鋒,低聲感喟,刀是好刀,就還用它吧。
掉轉了刀柄,他將它放進我的手中。
他按下了不知何處的一個機關,牆上無聲無息地出現一扇暗門。
這條暗道直通府外,你離開後暗門會自動關閉,無人可以追蹤。
他淡然一笑,整衣端坐,將手放在左胸。
刺在這裡,他說,還看得清楚嗎?
他蒼白的手浮在黑暗之中,無比清晰易辨。
我握緊了手中的刀,看見它在我顫抖的手上發出吞縮不定的光輝。
為什麽,我低聲問,為什麽你這樣不愛惜你的性命?
他微側了臉,清冷笑意有如微風,撲面而來。
因為我,再沒有理由。
我忽然心痛得握不住手中的刀。
這一刻我才確知我仍活著,因為我仍會為了面前的男子心痛神傷,如同我從前一樣。
好的,我說。向他走近了兩步,將短刀抵在他的左胸上。
他的心跳似乎借由刀刃傳到我的手上,撲通,撲通,一聲聲都是我的愛重與珍惜。
從沒有哪一刻,他讓我覺得如此真實而觸手可及,仿佛一伸手他就可以成為我的,從此永不分離。
我伸出左手覆上他的眼簾,遮住他的目光。
不要看我,我說,你會讓我無法動手。
然後我回轉刀鋒,狠狠刺向自己的胸膛。
我沒有感到疼痛,因為當我望著他時, 我的心已不能更痛。我隻感到冰冷的刀鋒刺出滾燙的鮮血,我奇怪我的血竟然還是熱的。
我沒有來得及刺得更深,因為他已拍出一掌,震飛了我手中的短刀。
用力過度令他咳嗽,他的雙手顫抖地撫上我的臉頰。
不殺我,就一定要殺了你自己麽?
他猶帶著微喘的聲音聽來如同一聲歎息。
我望進他的眼睛,看見他眼中迷離飛逝的波光,那是映照了一場又一場白雲聚散的深寂潭水,而我早在多年以前便已失足其中。
霎那間我發現自己的五世三生都握於他的掌中。
我伸開雙臂,緊緊擁抱了他。我的淚水和鮮血浸濕了他的衣襟,我的雙手隔著他的寬袍輕輕撫摸他背上的傷痕。這一刻,他是我的,他是我的,誰也不能從我手中將他奪走,即使是我永不能忘卻的仇恨。
我把臉埋在他的胸前,傾聽他溫暖的心跳。撥開她臉上為淚水浸濕的頭髮,細看她蒼白憔悴的臉。
我第一次將她看得如此清晰,清晰得象在一刀一刀把她刻進我的生命。
她受傷時,去看她總在她睡著以後。
我常站在門口望她的背影,如果她那時正向著裡牆。
有時,我可以看見她的臉,如果她正向著外面。
我象暗夜裡的一棵樹,自孤寂的半空俯望大地上一朵無寄的白花,那黑夜裡蒼白遙遠的一點微亮,氤氳著的若有若無的清芬……
無限渺茫。
每次離開,我總在院門回望她窗上燈火。
那不該為我而亮卻又分明亮著的燈火,總讓我覺得莫名地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