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男孩子並沒有前世她記憶裡父親那氣度雍容的模樣,可這是養育了她三十多年的父親,是她的骨肉至親,無論他再怎麽改變,她都不會認不出來。
喉嚨莫名的沙啞讓她無法順利地吐出那個字節,但眼眶裡的淚水卻無法抑製地浮了上來。
劉馳若有所覺地看了她一眼,不由得有些疑惑,這位應該就是嫂子吧,他很確定自己之前並不認識她。
可是在與她眼神相觸的那一瞬間,心裡卻莫名堵得慌,好像內心深處某根弦突然斷了一樣,一種濃烈的哀傷和絕望湧上心頭。
他今年還不到二十周歲,經的事情並不多,從沒有這麽難過痛苦的情緒,好像她的出現讓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骨肉至親。
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在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向沉著的他臉上也帶上了慌張,這可是副營長的媳婦兒,他的嫂子,他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莊立軍是何等敏感的人,幾乎在第一時間就察覺了兩人的不對勁,就算劉好好現在看起來若無其事,可是她眼角的晶瑩和微微顫動的指尖都泄露出她還未平複的激動。
可是她到底在激動什麽?
劉馳雖然也姓劉,卻不是永樂縣人,和她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去,完全不可能認識對方,為什麽見到他會有這麽激烈的情緒波動。
劉馳到底還年輕生澀,對情緒的控制不如劉好好,雖然內心裡是劉好好更加激動,可瞧起來卻是劉馳更加手足無措。
莊立軍的眉頭重重擰了起來,他從來不相信什麽“傾蓋如故”這樣的胡話,可他們倆卻在自己面前實打實地演了這麽一出。
劉好好察覺到莊立軍的不悅,卻不能解釋什麽,只能低下頭去繼續往前走,這輩子他們已經不是父女了,她對劉馳的過度關注,反而會引來不必要的猜忌。
她從來沒有想到劉馳曾在莊立軍手下當過兵,因為他從來沒有和自己提過。
當然或許是提過的,就算他提起這些陳年舊事,她也總是漫不經心地當作耳邊風,她對軍營裡的事情和父母過去那段崢嶸歲月向來就不感興趣,反正有母親做他忠實的聽眾,很多事情他們倆自己去咬耳朵說小話。
關於他們的青春年少,她總覺得是無聊的老黃歷,平時懶得聽,更懶得多問。
過去她有多厭煩,現在她就有多後悔,恨不得時光能夠倒流回到從前,讓她好好問一問,母親在哪裡插隊,父親在哪裡參軍,他們都遇到了哪些人,經歷了哪些事……
莊立軍領著她坐上了采購的大卡車,她看上去一如往常,微笑著和人道謝,看起來還是那麽斯文有禮,可他卻能察覺到她此刻的心亂如麻。
劉好好的確心亂了,她在見到素未謀面的小姨時都能激動得寫錯字,何況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虧欠良多的父親,她沒有失態痛哭就算不錯了。
一路上除了必要,莊立軍再也沒有主動和她說過話,她知道他想要一個解釋,但她怎麽解釋?
說其實劉馳是我親爹,上輩子親爹?
不光莊立軍不信,劉馳恐怕也會覺得她得了失心瘋,他連對象都還沒有,去哪裡生出她這麽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兒?
還有什麽上輩子,這輩子的,根本就有悖於他們多年來所受的唯物主義教育,別說他們不信,就連她自己覺得難以置信。
她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要接受現實。
既然來到這個時代以劉好好的身份生活下去,就意味著永遠不可能認回原來的父母,就算她再痛苦難過,也必須接受這個事實,
她能做的只是守護他們,最多是和他們成為至交好友,再多的,已經是不可能了。莊立軍默默看著她,看著她自從上了火車之後,就靠著窗邊發呆,完全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仿佛身邊的一切都不複存在了。
劉馳對她的影響力竟然大到這個地步嗎?
實在怪不得莊立軍心裡泛酸,任誰見到自己的未婚妻見了個年輕男子後就魂不守舍的,不拈酸吃醋才怪。
嘴上說是做朋友,他可一直都沒死心過,在他心裡她就是被他煮得半熟的青蛙媳婦,結果現在突然好像要跳到另外一口鍋裡去了,他心裡別提有多難受了。
那個劉馳有什麽好的?
瘦骨如柴,身體機能還不達標呢,長得也沒有他好看,更沒有他對她這麽掏心掏肺, 怎麽就讓她一眼相中了?
他樣樣都比劉馳強,怎麽她第一眼沒相中,過了這麽久也相不中?
莊立軍的腦子亂紛紛的,劉好好腦子也亂紛紛的。
她靠著車窗發著呆,漸漸地隨著火車規律的節奏睡了過去,這一覺她睡得很不安穩,小時候和長大後的情形交替出現,一會兒是父母的笑容,一會兒是父母那老淚縱橫的臉,疼得她五髒六腑都快裂開了。
莊立軍看著她眉心緊皺的睡顏,眉頭也跟著皺了起來,她似乎做了噩夢,睡得很不安穩,她的鼻腔中發出了類似低泣的嚶嚀。
他不由自主地湊近了她,想要知道她在夢中究竟念叨些什麽。
卻瞬間如遭電擊。
“爸爸媽媽,對不起……”
莊立軍駭然,想起她在看到劉馳時,那個無聲的嘴型,正是最讓人不可置信的“爸”!
而此刻她嘴裡念叨著的,也正是爸爸媽媽!不是阿爹阿媽!
莊立軍臉色蒼白,完全不能理解現在的狀況,她生活的農村,習慣於喊父母“阿爹阿媽”,“爸爸媽媽”這種稱呼更像是南省城裡人的方式,無論如何都不該是出自生活在農村的劉好好之口。
何況,她對劉長生和程招娣的態度,禮貌有余親熱不足,那樣飽含深情的低喚絕對不會是對著他們。
既然劉長生和程招娣不是她的父母,那麽她又是誰?
想起劉好好那異於常人的優秀,他心中疑慮更甚,這樣優秀的姑娘的確不是劉長生那樣的農家能夠培養出來的,就連京城裡那些見過世面的姑娘都比不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