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一向很少上朝的朱厚熜,卻突然下旨召見群臣。
此時,距春節前的盛宴,還有五日。
傳旨太監說:是為即將到來的盛宴,提前通通氣兒,看看還有什麽需要準備的?
明眼人都能看的出來:那只是個借口:朝廷盛宴,誰敢怠慢?天子之尊,何須要向下屬通氣兒?
不用說,彈劾仇鸞之事,才是真的。
前些日子,朝廷接連有人上折子,尤其以都察院和刑部居多,或
許,皇帝不願看到群臣在幾日後的盛宴,上鬧得不可開交,才提前召群臣議事。
對禮部和翰林院的人而言,作為盛宴的主持和協辦,自是希望當日不要發生意外,提前議事,也算是提前將麻煩解決掉。
大家都省心。
不過,來的人倒是不少:在京五品以上文武,除部分衙門必要留守與當值的人外,全被請到。
作為例外,因翰林院有為皇家侍讀、侍講、侍詔之責,故此擴大人數,仲逸作為六品侍讀,也就有了與群臣共同面聖的機會。
當然,是不是皇帝有意為之,就不得而知了。
若換到其他帝王,群臣面聖,這種場面不算什麽。但對幾乎從不上朝的朱厚熜來說,卻十分難得。
來京城這麽久,到翰林院也算有些時日了,仲逸終於有第一次‘上朝議事’的機會。
論資排輩,或許在哪兒都一樣:看看此處的站姿,就知道了。
不用說,嚴嵩、徐階等內閣首輔、次輔,自然身居前列,在這裡,位置不僅僅是位置,它代表的太多。
六部九卿、京城其他衙門,無一例外。
身為今日主角之一,仇鸞如今領太子太保、將軍銜,統率三大營,督管京軍,自然有屬於他的一個位置。
只是,不知今日之後,他又是一個什麽樣的下場?
都察院那兩名鐵面禦史、禮部袁煒、錦衣衛指揮使陸炳、刑部樊文予,各自歸位。
當然,還有後軍都督府都督同知戎一昶、兵部郎中嚴磬,戶部郎中趙謹……
這場面,還真有幾分過年的味道。
至少,大家都‘團聚’了。
戶部主事李序南,因是六品,故沒有前來。錦衣衛北鎮撫司千戶石成,雖是五品,但他的任務卻是巡視安檢,就不湊這個熱鬧了。
咳咳,司禮監黃錦一聲咳嗽,堂下立刻肅靜。
片刻之後,朱厚熜緩緩入殿。
三拜九叩。
………………
“這是怎麽了?新春佳節將至,也不得安生”。
朱厚熜依舊那般隨意,堂堂天子,如同拉家常,朝廷眼下的事兒,反倒其次。
“說吧,今兒個,來這麽多人,朕可沒有備好盛宴啊”。
這話說的透徹:直奔正事而來,無須繞來繞去。
作為最早上折子的,又領著都察院的差事,那兩名禦史對視一眼,其中一人緩緩走了出來。
“啟稟萬歲,我大明國泰民安、風調雨順,聖上恩威所致,又恰逢新春佳節將至,但朝中偏偏有人行不法之事,視朝廷律法不存,置聖上教誨不顧”。
咳咳,那名禦史見殿上朱厚熜並未言語,他理理嗓子,繼續進言。
看來,他也不完全是個‘愣頭青’。
至少方才這番話中,就有不實的之處。
不過,接下來話,卻沒有半點含糊。
“微臣彈劾太子太保、鹹寧候仇鸞,他貪贓枉法,將軍餉中飽私囊,私授親信官職,無視法度、無視朝廷用人規製,當嚴辦,請萬歲聖裁”。
盡管大多人早已知曉今日的重頭戲,但此言一出,還是震驚不小。
霎時間,眾人的反應: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明眼人都看的出:但凡之前遞折子彈劾仇鸞的,除那幾個真正履行禦史之責的鐵面禦史外,剩下的人,則複雜了許多。
有人確與仇鸞有過節:在朝中做事,沒有一個人可以做到:所有人都對他好,那怕反對的人少一些,已屬不易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人,他們得知仇鸞與嚴氏翻臉,便趁機示好,這種情形,已不是單純的彈劾了。
當然,對絕大多數人而言,還要看聖上的臉色:若皇帝執意要處置仇鸞,豈有不彈劾他的道理?
看看再說,看看再說吧。
這其中,有袁煒,有徐階,以及他們的屬下。
總之,皇帝朱厚熜沒有一個明確的態度,他們絕不貿然表態。
號稱文武上百,大事終究系於一人,眾人皆不言語,而心思全在殿上。
天子一言,才是關鍵所在。
而對一個小小的翰林院六品侍讀來說,仲逸心中再清楚不過:這場戲,才剛剛開始。
此時,其他人不說話,倒也能說的過去,畢竟不火候不到,能不得罪人,還是不要得罪。
不過,有一個人便是無論如何,也要站出來說句話。
彈劾的是自己,仇鸞也隻得上前:“啟稟萬歲,微臣為朝廷辦差,雖說不上事事兢兢業業、時時小心謹慎,但自問還是守得住底線、萬不敢有出格之處”。
連日以來,得知有人上折子參他,仇鸞也是挖空了心思:能找的找,能托的托,銀子撒出去不少。
連同平日裡不怎麽來往的同僚,也盡可能拉攏關系,套套近乎。
如此拉攏群臣,隻為兩樣:要不,替他說話。至少,不要說他的壞話。
而被他找的人,也無非兩種態度:要麽,與他站在一起,要麽也懶得趟這趟渾水,乾脆什麽折子都不上,什麽都不說。
大多人還是在觀望,觀望聖上的態度,觀望其他文武的態度:若仇鸞難逃此劫,不管之前交情如何,都要出來指證。
反之,若他能躲過此劫,該維護的還是要維護的。
不過,這位仇將軍的人緣確實不怎地:他能找的人,也的確少了些。
殿上的朱厚熜依舊沉默不語。
仇鸞覺得誠意還不夠,他乾脆繼續道:“我仇家世受皇恩,微臣何德何能?竟被聖上封賞,或許不少同僚心存誤解,既是如此,微臣情願辭去一切差事,回鄉養老”。
末了,他竟哭訴道:“只是如此一來,微臣再也不能侍候皇上左右,還望聖上千萬保重龍體啊”。
言畢,仇鸞竟真的淚流滿面。
此言用心之惡,再明白不過,他意在告訴眾人:對我仇鸞的賞賜,都是皇帝欽定,如今要將我法辦,豈不是說皇帝識人不明?
堂堂天子,自己親自賞賜的功臣,卻被百官彈劾為罪臣,這還得了?
顏面何在?天威何在?
不過,他終究還是想錯了:朝中文武百官,豈會不懂這個道理?
聲情並茂的哭訴,也怕要是白演了。
彈劾他的人,無論禦史,還是其他文武,對仇鸞之前的賞賜隻字不提,單說最近的貪墨之事。
此舉再明白不過:在皇帝賞賜之後的罪證,即便做實了,也與聖上無關,反倒是仇鸞愧對皇恩,不思報效朝廷了。
“王禦史,你既說仇鸞有罪,可有罪證啊?”。
如同上空砸來一道重錘,朱厚熜隨意一句話,足以令所有人豎起全身汗毛:去傾聽。
去領會。
不過,從這句不難判斷:皇帝還是傾向於查辦仇鸞的。
至少,他沒有拒絕。
這時,另外一名禦史接過王禦史的話,繼續道:“啟稟萬歲,仇鸞貪墨銀兩一事,可向戶部核實:戶部向仇鸞軍營撥放多少銀兩?而將士們又得到多少銀兩?連同其它的開銷,中間若是有差額,那便是他中飽私囊”。
末了,他補充道:“至於私自任命官吏,可向吏部核實:所任之人,是否經過朝廷準許?是否有任職資格?是否按朝廷規製來提拔、賞罰?”。
此話看似有理,實則有些“有罪推定”的味道。
這位禦史的話再明白不過:先假設仇鸞有罪,而後去各衙門核實,有結論後,便可定他的罪。
換句話說,這位禦史眼下並無確鑿的證據。
在場的文武,都是五品以上的人物,這個道理,他們豈會不懂?
事已至此,情勢變得漸漸清晰起來:若是皇帝準許禦史所請,派人去戶部、禮部、兵部等逐一核查,那便是仇鸞在劫難逃了。
只等皇帝一言,怕是會有更多的人要站出來了。
這一刻,殿中靜的出奇,大家生怕錯過皇帝說的每一句話。
“既是如此,誰願擔當此任,去戶部、吏部等調查此事?”。
朱厚熜說的很清楚:“誰,還有什麽要說的?”。
僅此一言,寥寥數十字,情勢更加明朗起來。
仇鸞,完了。
這時,錦衣衛指揮使陸炳上前稟道:“萬歲,據微臣所查,仇鸞,陰謀不軌、意圖謀反,請萬歲明察”。
陰謀不軌、意圖謀反?
這八個字,比朱厚熜方才之言,更令人汗顏。
陸炳跟隨皇帝多年,況且,他以一個錦衣衛指揮使的身份,說出此話,絕非偶然。
如果說,之前還有人觀望的話,此刻,已絲毫不需猶豫了。
這時,徐階也站了出來:“臣有本要奏,參仇鸞貪墨之事”。
“臣也有本要奏,參仇鸞……”。
“臣有本,彈劾仇鸞……”。
“臣附議……”。
幾乎所有人, 意見出奇的一致。
令人意外的是,嚴士蕃也站了出來,加入到指證仇鸞的行列。
看樣子,他早已將仇鸞向自己賄送財物的事,處理的差不多了。
今日,隻對付仇鸞,況且僅憑此事,無法撼動嚴氏根基,也只能再等等了。
“聖上,仇家世受皇恩,絕不會謀反啊,請聖上明鑒”。
仇鸞見大事不妙,卻依舊打起‘苦情牌’來:“臣一家還等著在盛宴之日,為萬歲敬杯新春酒呢”。
出身將家,仇鸞連老祖宗都搬出來了。
可惜,他又想錯了。
“幾日後的盛宴,你就不用來了”。
聽錦衣衛指揮使陸炳‘陰謀不軌、意圖謀反’八個字後,朱厚熜絲毫不再猶豫:“既是如此,無須再派人核查。朕準你所願,革職、除去一切差事。
從一刻起,仇鸞終於可以‘賦閑’在家了。
對眾臣而言,再也不用觀望此事了。
至少,接下來的盛宴,沒有這層顧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