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街上行人依舊。相比白日,此刻似乎更熱鬧些。那些因中秋佳節而回京走親訪友之人,自然要到四處遊逛一番,家人也少不得一起陪著上街。
大酒樓也好,小菜館也罷,陳年佳釀自是待客之道,小店散酒也未嘗不可。
檔次排場暫且不說,既有親朋來訪,下館子定一桌,是必須的。
多日不見,原本想與師兄宗武痛飲一番、不醉不歸,不成想才碰幾杯,他卻被千戶所的人叫去。
說是有事。
身為千戶所的千戶,宗武自要前往,軍務不同於普通衙門的差務,刻不容緩。
師兄走後,仲姝便與林姚姚隨意說笑起來,當她看到那支白玉紫水晶的發簪時,驚訝不已。
“這羊脂玉質地不錯,紫水晶更是極為難得”。
“是何人所贈,逸兒吧?”
“你師兄整日忙於軍務,上次倒是為我買了一支,不過是很常見的那種”。
女人啊,總是這些事情。
好在,師姐來自凌雲山、
而眼前這位阿嫂林姚姚,即便有個當指揮使的叔父,也算出自大戶人家,但依舊不能超然物外。
……
從師兄家中出來後,仲逸似乎意猶未盡。
“師姐,咱們,去賞月吧?”。
仲姝苦笑道:‘賞月?街上人來人往,再說了,今晚也不是中秋之夜啊?’。
“我知道城中有個地兒,人少、也清靜,風景也不錯”仲逸笑道:“是夜景也不錯”。
走吧,反正難得外出一次,還是夜景。
上次應該是在濟南府,當時他們二人黑衣夜行,隻為去驛站找那隻藍色的翡翠鳥。
“師弟,我想回凌雲山,師父年事漸高,需要人照顧,這麽多年東奔西走的,還是凌雲山最適合”。
穿街過巷,避開來來往往的行人,此處確實安靜許多。
師姐的這個決定,倒是令仲逸有些吃驚。
“當年,從義中村到凌雲山時,我只有八歲,那個時候,師父五旬出頭的年紀。如今十幾年過去了,也才六旬之余。長命百歲之人雖不多見,但並非沒有”。
仲逸笑道:“凌雲山仿若仙境,以師父修身養性的至高境界,可比南山不老松”。
“那穆大娘呢”。
“穆大娘身在凌雲山,無瑣事煩心,她也會長命百歲。況且還有衛叔叔,他隻比我們大十幾歲而已”。
仲姝搖搖頭:“可我還是想回去,或者向師父一樣:雲遊四海,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這時,仲逸突然停下腳步道:“師姐,必須要這樣做嗎?我……不舍……”。
“師姐心中那個位置,永遠屬於你”,仲姝莞爾一笑:“為了師父著書立說的畢生心願,我想出去看看:無論凌雲山,還是其它地方,那怕天涯海角”。
“那你打算何時動身?”,仲逸知道:師姐做出的決定,自然不會輕易改變。
凌雲山的人,皆是如此。
“這個嘛”,如同當初被問及紫水晶時仲逸的模樣,仲姝也故作神秘道:“天機不可泄露”。
“快看,月兒好圓啊”。
……
“仲大人,別來無恙啊”。
各懷心事、走走停停,不經意間,仲逸與仲姝二人已到家門口,卻見有人早就候在那裡。
“石大哥?哦,不不,石大人,怎麽會是你呢?快到屋裡說”,仲逸的確有些意外。
石成微微一笑,並不所動。
他身後的兩名隨從並不陌生,前段時間一起去博野縣的四名隨從中,就有他們二人。
此言一出,仲逸立刻覺得似有不妥:若一個多日未見的老友,突然出現在面前,那該是一件多麽愜意的事,更何況他們也算是生死之交呢?
但眼前的這位‘石大哥’,來頭太大:錦衣衛北鎮撫司的千戶大人。
這些人,除執行秘密任務外,剩下的就全是秘密了。
要說交情,難啊。
堂堂錦衣衛的千戶,能在博野縣聽他差遣,如今又能叫一聲‘仲大人’,已格外開恩了。
“進屋就算了,我這次來,是請仲大人進宮的”,石成如實說道。
“請?進宮?”,仲逸詫道:‘就此刻?’。
“仲大人,我們的規矩,你是知道的:奉命行事”,換做別人,石成絕不會解釋這一句。
仲逸哪裡知道?皇上在夜晚傳喚臣子議事,已不是第一次了。
“是是是,這就去,走吧”,仲逸將隨身攜帶之物交於仲姝,立刻隨石城而去。
“石大人,上次與我們同行的靳大哥,到底是不是你們錦衣衛的?”,才走幾步,仲逸又忍不住問了。
“我的的規矩……,既是仲大人問”,石成微微道:‘可以這麽說,我們都是替聖上辦差的’。
誰說錦衣衛的人個個冷酷無情?石成不就是個例外嗎?
畢竟有過一段交情嘛。
盡管,他說了等於沒說。
之後,一行四人,便沒有了任何一句言語。
“仲大人,說句實話,你這人:厚道、有謀、無私,辦差沒的說,兄弟們都服”,快至宮門口時,石成突然開口了。
“哦?”,一時不知此話何意,仲逸隻得微微應了一聲。
“面見聖上,你實話實說便是”,石成繼續道。
“那是自然,此次多虧石大哥等你鼎力相助,仲某自會實話實說”,仲逸立刻應道。
“案情是一回事。實話實說,還包括另外一層意思:心中想什麽就說什麽”。
這算提醒嗎?
石成今日確實破例了。
“若照此理解,那便是最忌妄加揣測了”,仲逸心中微微一怔:他對石成是心存感激的,石成侍奉皇上多年,自然深知聖意,雖是一句簡單的提醒,但已實屬難得。
昨晚在袁府時,袁煒特意提醒:千萬不要提到此案背後的嚴氏,近二十名朝廷命官被牽連,大多有嚴氏背景,聖上不會讓另一方的徐階一家獨大。
況且,即便查到背後之人,也只是嚴士蕃而已,真正的大樹是嚴嵩。
仲逸心中暗暗道:‘袁煒的這這番話,又算不算是:一種揣測呢?’。
這裡邊的門道深著呢。
無論袁煒,還是石成,他們大多依據在朝中的經歷,來判斷時務。
可是?就在邁進門檻那一刻,仲逸終於拿定主意:我是來自凌雲山的。
……
“立律法之威嚴,還世間之真情。仲逸,你覺得此次博野縣的差事,辦的如何?”。
連日以來,仲逸一直在等著面聖,不成想見面之後,被問到的卻是這麽一句。
這不是當初那‘情與法’的談話嗎?
“不怎麽樣”,仲逸索性使起性子來。
有靳睿、石成等全程參與,想必嘉靖帝對此事的來龍去脈,早就了如指掌,關於具體案情多說無益。
“哦?說來聽聽?”,嘉靖帝似乎並未龍顏大怒。
“據微臣在博野縣、保定府,甚至按察司查到的線索來看,嚴士蕃在此案中才是那個背後操控之人,不將他法辦,如何立律法之威嚴?繆小虎雖得以釋放,但他在獄中受了那麽大的冤屈,真情還如何傳揚?”。
此刻,仲逸既未按照袁煒的囑咐而言,更無法將心中所想全部說出。
“那,依你之見,此案該如何?”,嘉靖帝依舊心平氣和。
“繼續查下去”。
‘既然此案當初由微臣主辦,如今又涉及到刑部,那就請樊大人回避,從縣、府一直到按察司,一路查來,為何到了刑部卻停下來了?’。
仲逸似乎有些委屈道:“微臣心有不甘,只要再給十天期限,定能查個水落石出”。
“哈哈哈,你這是在埋怨朕嗎?”,嘉靖帝笑道。
“微臣不敢,只是一路查來,證據確鑿,只要刑部的人如實招供,定能揪出背後之人”。
仲逸只能放肆到這個地步了。
“緊憑嚴士蕃打聲招呼,能治他什麽罪?他並非三法司的,定個失察?還是徇私枉法?”。
嘉靖帝果真隨和,言語間竟如同一個縣衙的知縣。又似一位老者與青年之間的對話。
“僅僅一樁小小的命案,嚴士蕃隨便打聲招呼,就有這麽多人聽他差遣,其中還不乏三品四品的,甚至更高的衙門。
這麽多年來, 他嚴士蕃做所的事就這一樁嗎?若是因為此事將他拿下,那之前做過的勾當,豈不是要銷聲匿跡?而隱在他身後的那些人,大多都會安然無事”。
末了,嘉靖帝問道:‘難道,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難道,這就可立律法之威嚴?’。
“這個?微臣倒沒有想過……”。
仲逸一臉疑惑,心中卻連連叫好:‘眼前這位九五之尊的皇帝,果真有鏟除嚴氏的念頭’。
聖心難測啊……
“刑部的樊主事,已升為五品郎中,說說看,你想要什麽賞賜?”,嘉靖帝終於提到重點。
“微臣只是個翰林院的庶吉士,能擔此重任就是最大的賞賜,別的,未曾想過。只是……”。
仲逸起身拜道:“微臣懇請朝廷向繆小虎一家賞些財物,還有那些作證的村民,在衙門呆了那麽長時間,也應得到貼補:當時正值秋收之際,他們地裡的活兒,都耽誤了”。
“哦?自己不要賞賜,還惦記著博野縣鄱家莊的村民?”。
“哈哈哈”,嘉靖帝大笑道:“此事,準啦,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