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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漸暗淡下來,大堂的衙役們有些背不住了。但偷懶的念頭是斷斷不能有的——別的不說,連文博遠這樣的年紀都扛得住,其他人還能說什麽呢?
而他一個副都禦史的頭銜更是無法令人說個‘不’字,誰也不會例外。
“你們……都打起精神來,不會太晚,現在只是剛剛過晚飯而已”。
文博遠向年輕的衙役們打趣道:“老夫在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連著熬著幾個大夜,也不在話下”。
確實不算晚,只是忙活了大半天,困困的感覺早就襲上心頭。
“大夥若是覺得困的話,我給大家講個故事吧,保證聽後精神十足”。
程默膽子大了些,試探性的問了文博遠一句:“文大人,不知這個提議是否可行?不會耽誤太多時間的……”。
文博遠對這個仲逸的跟班印象很不錯:小夥子機靈,心眼也不壞,細說起來,之前在翰林院時也見過幾次,算是‘老相識’了。
“嗯……這個提議不錯,老夫也想活動活動,就聽聽你的——故事”。
文博遠本就是個喜好熱鬧的老頭,看在眾人確實有些疲憊的份上,程默的這番好意,當然不能駁了。
樊文予與仲逸對視一眼,不由的聳聳肩:程默這小子是越來越上路了,當著副都禦史的面,都能講出故事了。
才從後衙回來的曹知府和馮三保聽到此言,毫無半點反應:故事不故事的,關我們鳥事?
同知通判這些人,連同堂下的衙役們更沒意見:要麽是為拖延時間,要麽是為看熱鬧。
拖延時間無非想耗掉這位老禦史的精力,最好能一直耗到他離開大理府,或者等布政司、按察司的人來。
而衙役們則純屬看熱鬧的心情,別無其他。
咳咳,得到特許的程默竟走到堂上,就在文博遠一旁,這個位置他可是第一次有此‘殊榮’。
“話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名叫小雁村的地方,這個村莊因地勢很偏僻的緣故,一年到頭來很少有外來人到他們村,本村的村民也很少到村外去,幾乎是與世隔絕的。
平日裡大家夥相處的十分和睦,逢年過節全村人一起聚在一起吃喝,若是誰家忙不過來需要幫忙什麽的,甚至都不要言語一聲,得空的人家就會主動上前幫忙,也是那種不計任何報酬的”。
程默很快進入狀態,他望望一旁的驚堂木,若不是一旁坐著文博遠,他還正想拿起來重重拍一下。
“然而,凡事皆有例外,至少是個意外,這一天傍晚,有兩個陌生人進了小雁村,這是兩個獵人,一直追著獵物跑,不知不覺最後就到了這個村裡”。
程默一本正經的樣子很有看頭,這一點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
“這位大哥,你倒是快講啊,那兩人來到村裡,到底做什麽了?”。
堂下衙役班頭聽的入神,不由插了一句:‘是偷了誰家的雞?還是進了寡婦門……’。
‘閉上你的臭嘴’,一旁的同知說了一句,那班頭這才急忙跪拜道:“文大人恕罪,小的只顧聽故事,真是一句無心之語”。
沒人理會,也不是存心冒犯,權當是一個插曲而已,可以接受的那種。
“偷雞?你以為人人都有鼓上蚤時遷的本事?寡婦的門你也敢進?虧你想的出來”。
除渲染氣氛,程默這‘現掛’的本事也是越來越強,隨手一個意外,立刻能加到他的故事裡。
插曲之後,他繼續道:“這兩個獵人到小雁村,這一夜,村裡很多人家丟了銀子,馬牛羊被全部被趕了出來,圈到村口一塊簡易柵欄圍起的空地上。
也許大家會問了:就憑他們兩個人,就能這樣視若無人的將財物拿走,那麽多村民都是幹啥吃的?”。
自問自答一句後,他繼續道:“村民們軟弱啊,獵人手裡有大刀,有弓箭啊,這二人長得魁梧結實,還帶著兩隻獵犬,長長的牙齒異常鋒利,嘴角還流著哈喇子。
次日,在村口的一棵大樹下,一大早村民們被叫到了一起,這二人向他們講出條件:他們要留在這個村裡,要成為比族長還要權利大的人,可以享受最大的房子、最肥美的鮮肉,還有最漂亮的女人”。
“這就是強盜嘛,我就不信:這麽多人還殺不了他們兩個惡人”。
氣氛漸漸輕松起來,得到文博遠默許後,時不時也有人插一句:“後來呢?後來怎麽樣了?他們二人得逞了嗎?”。
這下好了,故事暫且不說,所有人都成聽書的了。
程默搖搖頭:你們都說錯了,這二人既沒有得逞,但他們二人也不是由村民殺死的。
賣關子,這小子也確實膽大,在副都禦史大人面前也敢賣關子,仲逸不言語,樊文予倒是聽的入神,似乎真的很享受。
文博遠最是悠閑,一邊聽著,一邊還自己捶著腿,很有節奏的樣子。
“閑話少手,言歸正傳,話說那二人還真做了小雁村的‘大王’,每日好吃好喝享受著,可惜好景不長,因他們砍掉了村口那顆大樹,說是要做一套最好的桌椅。
據說這棵樹的年頭相當之久,都不知被傳了多少輩,被村民們視作——神樹”。
程默感覺漸漸起來:“那神樹可是了不得,被砍第三天竟又長出來了,那兩個惡人還真是惡,他們花了九牛二虎的力氣又將樹砍掉了。
這一夜,其中一個惡人終於得到報應:半夜口吐鮮血,渾身哆嗦,一直到了第二天才停止,但人已經不行了,過了兩天便一命嗚呼。
說來也怪,就在惡人死了當天,那顆大樹又長了起來,這下可嚇壞了存活的那個惡人,他急忙騎了一匹快馬,請來一個巫師,這個巫師做了很久法事,說是請來了邪神,專門用來對付神樹”。
越講越邪乎,連邪神都請來了,這種雖誰都沒有見過,但類似的神話故事由來已久,大家聽得卻越來越有勁兒。
“那後來呢?是神樹厲害,還是邪神厲害?”,堂下又是一陣異動。
若不是這個故事另有‘深意’,以文博遠的脾氣秉性,是斷斷不會準許程默這樣‘胡鬧’的。
刑獄之事,本就極其複雜,在民間也早有流傳:什麽審河神、審石頭,甚至讓死人‘開口’的也有,很多人即便沒有親歷,但一定聽過。
有些事兒,聽的多了,也就漸漸的信了,至少,不會排斥。
“後來村民們祈禱,誠意感動上蒼,天庭專門派了一位神仙前來主持公道,但是那惡人在邪神的蠱惑下:將所有東西還給了村民,並離開了村子”。
程默講到關鍵之處,總會配有他的肢體語言,那叫一個誇張,簡直手舞足蹈:“當那位神仙到時,那惡人便矢口否認,村民們不敢作證,另外一個惡人早已死了,邪神便以為他們可以——死不承認”。
‘故事’的真意也就慢慢顯露出來,對堂上的幾位‘大人’來說這才聽出了重點,而堂下的衙役們聽的入神,那裡能管得了這麽多?
“哐當”一聲,驚堂木響起,眾人為之一怔。
程默將‘故事’推到極致:“只見那位神仙輕輕拿出一隻白色玉瓶,在空中旋轉一圈,隔空傳音,聲音清晰再現,那兩個惡人的對話:我殺了九頭牛,你才七頭,打傷幾人、偷盜多少……”。
“死人也能說話?這也太神奇了吧?可是他們還是不承認怎麽辦?”,堂下的衙役已徹底被這個‘故事’征服了。
程默淡淡一笑:“呵呵,這位兄弟,你就很有惡人的潛質嘛,不過那個真惡人、連同邪神,因拒不說實話,最後變成兩塊黑石人,跪在村口的大樹下,以此來贖罪”。
“哦,原來是這樣,活該……”。
故事就這麽結束了,但大家卻覺得意猶未盡,總覺得好像缺點什麽。
‘表演’即將結束,程默歎口氣道:“那兩惡人雖惡,但畢竟沒有殺人放火,後來也能懂得收斂,本是罪不至死的。但心存僥幸、欺騙上天,最後落個‘石人’的下場,也是咎由自取”。
走到堂下,衙役班頭向程默端上一杯水,他知道文博遠很賞識這位無品無官的跟班,趁機巴結一下也是極好的。
這個故事勉強還確能說的過去,大家的勁頭確實提高不少,一杯水是程默應得的。
確實好多了,就連曹知府和馮三保都覺得精神許多:反正就是個故事而已,難不成真有死人開口說話的?
樊文予和仲逸玩笑一句:“仲大人,你這個跟班真是太厲害了,能不能借到我府上一段時間?”。
仲逸笑道:“當然可以,若是他願意的話”。
程默才喝一口水,急忙聳動著喉嚨道:“樊大人過獎了,小的這點本事都是仲大人教的,在翰林院伺候仲大人還行,若是到了三法司之一的都察院,那一句都說不出來”。
‘哈哈哈……’,衙役們又是一陣大笑。
曹春沒有笑,他心裡一陣嘀咕:早聽說樊大人與仲大人交情不一般,現在看來遠不至此,連下人都可以如此輕松開玩笑,絕非一朝一夕的積累。
馮三保嘴角上揚,臉上那不屑的神情依舊不可一世:竟弄些‘耍猴’的把戲,還什麽翰林院侍讀學士、都察院的僉都禦史?
‘啪’,再次一聲驚堂木聲起,是文博遠拍的。
“威武……”,衙役們這次確實精氣神足了不少,都要將自己當做是都察院的衙役了。
官是官,吏是吏,對衙役們而言,愛誰做這個四品知府,他們的日子照常過,他曹春人頭落地,又關我們什麽事兒?
“戲說戲說,大家不必當真,言歸正傳”。
文博遠這個‘言歸正傳’,不少人似乎還沉浸在之前的故事裡頭。
‘曹知府,你還有什麽要說的?那些圍觀的百姓,還有那封書信,連同你插手鹽務之事,這些年,你到底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又眯了多少銀子?’。
文博遠鄭重其事道:“歇息也歇息了,故事也聽了,你是不是該招點什麽呢?
曹春上前一步,盡管十足的畢恭畢敬,但話到嘴邊還是變成了一句無賴之語:“文大人,該說的下官都說了,朝廷律法在上、文大人在上,該怎麽處置,下官絕無半點怨言”。
後衙的茶水白喝了,故事也白聽了,知府就是知府,‘城府’之深絕非可目測、尺量。
文博遠沒有理會,他轉而向馮三保道:“你呢?老夫已派人去過那個大空寺,分明就是掛羊頭賣狗肉,你們這樣做,好大的膽子”。
這位老禦史言語間也隨意許多,只是對這個馮三保依舊充滿不屑:“一個散官,竟敢屢屢勾結鹽商,胡作非為,將朝廷律法當做兒戲,誰給你的膽子?”。
這麽一說,馮三保終於忍不住道:“文大人,我敬你是都察院的老人了,但你若想以左副都禦史的身份來壓人,還真不好使”。
末了,他大言不慚道:‘即便你們都禦史大人來,也不敢隨意向我這樣說話’。
樊文予立刻上前道:“放肆,怎麽和文大人說話,信不信本官現在就辦了你?”。
馮三保並不為所動,他依舊傲慢道:“樊大人好大的口氣,那你倒是辦啊,大空寺怎麽了?誰插手鹽務了?你們倒是拿出證據來啊”。
這絕對是個‘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主兒。
得到準許後,仲逸緩緩來到堂下,圍著曹知府和馮三保走了幾圈,不遠不近的距離、規律的腳步聲。
堂內一片安靜,除了仲逸不高不低的腳步聲,曹春低下了頭,隨著仲逸的節奏,他的頭埋的更低了。
不大會兒的功夫,這位四品知府在自己的大堂上開始哆嗦起來。
馮三保並未哆嗦,但表情也漸漸的變得不自然:他與這位大人不熟,但有一種叫做氣場的東西,令他有些喘不過起來、異常難受。
當然,做賊,總歸是有些心虛的。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去趟大空寺,看看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麽?”。
仲逸說完這句,那兩人徹底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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