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三胡同裡從四月初三開始擺供桌,比侍郎府裡要早兩日。
初二大清早,顧雲錦就隨著楊氏去了仙鶴堂。
楊氏清楚,今天就要把送去北三胡同的東西定下來了,閔老太太答應歸答應,真從庫房裡搬東西,少不得又要拐彎抹角地罵罵咧咧的,刺得耳朵疼,因而她想趕個早,趁著徐老太爺還在就辦妥了。
當著老太爺的面,閔老太太大抵能收斂些。
顧雲錦也是這個心思,她半點不想挨罵,有靠山自然要尋靠山的。
果不其然,仙鶴堂裡正用早飯,閔老太太見她們進來,一張臉就拉得老長。
“什麽事兒這麽急?”閔老太太冷聲道,“老婆子吃口飯的工夫,都等不及了?”
顧雲錦眨巴眨巴眼睛,沒吭聲。
楊氏臉上陪著笑,也不搭腔,卻是暗暗腹誹,若顧雲錦著急,就不會拖到臨出府的時候了。
這幾日楊氏也問了顧雲錦幾回,每一次的答案都是徐氏沒想好,她也隻好作罷。
閔老太太放緩了動作,故意晾著她們。
徐老太爺先用完了,漱了口,道:“雲錦是一會兒回北三胡同去吧?都收拾好了嗎?”
顧雲錦頷首,道:“明日就擺供桌了,撫冬在蘭苑裡收拾行李,我們太太挑好了,我來問老太太‘借’石氏老太太的嫁妝。”
分明是石氏留下來的,卻用上了一個“借”字,其中譏諷味道噴湧而出,絲毫沒有掩飾。
閔老太太冷哼著要訓顧雲錦。
徐老太爺掃了閔老太太一眼,止住了她的話,緩緩道:“她挑了什麽?”
“百子戲春五彩象鼻大花瓶、觀音送子的紫檀根雕、金玉滿堂的刺繡插屏。”顧雲錦道。
三樣東西,顧雲錦說得一臉坦蕩,語調沒有半點起伏,聽的人卻面色各異。
這幾樣都帶著多子多福的意思,添在嫁妝裡,跟撒床的桂圓花生一個樣,祈禱石氏能早日給婆家開枝散葉、承繼香火。
徐老太爺聽了,腦海裡都是產後失血而亡的石氏的身影,畢竟夫妻一場,石氏又是生孩子的時候沒的,此刻想來頗為唏噓。
閔老太太卻是連鼻子都氣歪了,徐氏這是靠幾樣東西在罵她嘞。
石氏作為原配妻子,徐硯、徐馳卻從沒給她的牌位磕過頭,徐家明明有後,石氏在地底下卻過得跟斷了香火似的。
咬緊了後槽牙,閔老太太惡狠狠地想,徐慧性子素來軟和,做不出拐著彎來罵繼母的事情,這三樣東西,怕是吳氏和顧雲錦挑的。
顧雲錦才不管他們怎麽想呢,她連楊氏又是詫異又是忍笑又是暗爽的表情都不管。
閔老太太強壓著心頭的火,道:“都是大件,明明早幾日就清點了庫房,怎麽到現在才定下?這麽拖遝!”
顧雲錦幽幽歎了聲氣,語氣悲切:“石氏老太太的嫁妝一直都是您收著,我們太太從小到大沒見過幾眼,什麽都稀罕、什麽都想供,這才猶豫來猶豫去的,舍不得呢。”
這話等於是把閔老太太霸佔石氏嫁妝給直直說出來了,哪怕沒有用重詞,也沒給閔老太太留半點顏面。
閔老太太拍著桌子要發作,徐老太爺重重咳嗽一聲,唬得老太太只能忍下。
徐老太爺被顧雲錦幾句話說得心酸了,這會兒滿腦子都是石氏從前溫和柔順的樣子,和徐慧幼時乖巧的模樣,哪怕父女之間並不貼心,徐慧也在他跟前養了二十幾年,遠比其他人家的女兒們久多了。
其中因由,不細想時也就算了,全湧在心頭上,他也明白徐慧的委屈。
不過是幾樣死物,能讓徐慧高興些,別說是搬去擺兩天,不還回來又算得了什麽。
“既然挑好了,就趕緊送過去,別耽擱了要緊事。”徐老太爺一錘定音,也不跟閔老太太多說廢話,起身走了。
顧雲錦看著老太爺的背影,目光沉沉。
別看徐老太爺這會兒為徐氏說話,等轉過頭去,那股子情緒下去了,再叫閔老太太說上幾句,念頭恐怕又要變了。
若不然,石氏的嫁妝能在閔老太太手裡扣了幾十年嗎?
屋裡沒有徐老太爺壓陣,眼看著閔老太太的火氣一陣一陣竄上來,楊氏一個激靈,忙道:“我這就去安排車馬人手。”
楊氏說完就溜,顧雲錦依樣畫葫蘆,笑眯眯衝石瑛努了努嘴,腳下抹油往庫房去。
稍等了會兒,石瑛繃著臉過來,一言不發開了庫房。
邵嬤嬤指揮著粗壯的婆子搬東西,楊氏拉著顧雲錦推開幾步, 低聲問道:“這些真是大姑姐挑的?”
“是啊。”顧雲錦道。
楊氏訕訕:“大姑姐的性子變了,從前她不會這麽大膽的,百子戲春、金玉滿堂、觀音送子,這不都在罵老太太嘛,難怪老太太剛才氣壞了。”
眼底笑意一閃而過,顧雲錦撇嘴,道:“哪兒的話呀,我們太太不是那些的人,這些都是求個好兆頭的,老太太自個兒想岔了。
不瞞舅娘,我哥哥送了家書來,說是年底有機會能回京一趟,我們太太高興,想跟祖宗大人們求一求,等哥哥回來了,嫂嫂能早些給他添子嗣。
太太身體不好,不能去靈驗的道觀廟宇裡拜,隻好求自家祖宗們了。”
楊氏凝著顧雲錦的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道理很像那麽一回事,可她怎麽聽來聽去就聽出一個意思來——人看是人、鬼看似鬼,閔老太太就是那個鬼,她心虛了自個兒生悶氣。
這麽一想,楊氏覺得她也成了鬼,把顧雲錦簡單的幾句話聽出了千層萬層意思。
見顧雲錦面色如常,楊氏也不由認為自己想多了,只是個心中不忿就隨意罰丫鬟打婆子出氣的小丫頭片子,哪裡會一處兩處尋口上便宜?
顧雲錦仔細看仆婦搬東西,怕她們手上不小心,磕磕碰碰了。
楊氏又問了幾句家常,顧雲錦一本正經地跟對方胡說八道,反正她扯謊也是面不紅心不跳的,臉皮子厚,天生佔便宜。
這些全是她和吳氏挑的,就是罵閔老太太的,老太太氣急了又拿她沒辦法,多叫人舒坦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