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呼力量極大,哪怕是衝天飛了那麽遠,這一箭依舊力道十足,深深扎入骨肉之中。
顧雲熙悶哼一聲,反手拔出羽箭,搭在弓上,大力拉開,射向都呼。
都呼一動也不動,眼睛死死盯著射過來的箭。
長箭從他臉邊擦過,落在身後。
他的眉心跳了跳。
顧雲熙看都不看都呼,一箭射出,又迅速從兵士手中取過一支火箭,調轉方向,朝向威原本要燒的糧倉射去。
他被都呼傷了肩膀,雖拔出了箭,卻並未止血,接連大力的兩箭,更是讓傷口處肌肉繃緊,隨著他的動作,鮮血噴湧而出。
而這支火箭,如浴血的神鳥朱雀一般,鳴叫著破空而去,遙遙墜向遠處。
下一瞬,火光衝天而起。
都呼親眼看著這一箭,卻無敵阻攔,他把手中的長弓狠狠摔在地上,咒罵衝口而出。
而崖上的顧雲熙,也因這大力的一箭往後踉蹌數步,坐倒在地,大口喘氣。
這兩箭,是平素的顧雲熙力不所及的,只因被都呼所激,身體裡所有的不甘、憤怒全部迸發出來,才能命中。
可這兩箭也掏空了他的力氣,雙臂麻木,連鮮血直流都感受不到。
崩住的那口氣泄了,顧雲熙想,他此時是拿不穩弓箭了。
向威看在眼中,讓兵士把顧雲熙扶往後方,他重新指揮著弓兵陣放箭。
箭雨不斷,點燃了所有他們能點燃的地方,直到所有的火箭都射完了,向威才整兵準備撤退。
顧雲熙垂著雙臂跟在後頭,下山之前,他又看了一眼火海之中的山口關。
不知是火焰太刺目還是黑煙太熏人,他的眼睛模糊一片,恍惚間,仿若是看到了一片狼藉的北地。
他的故土,他的舊宅,也曾如此籠在熊熊烈火之中。
而眼下,他點燃的依舊是他們北境的土地,為了把狄人趕出去。
下一次,他一定要點燃北狄的部落營帳,讓安蘇汗也嘗嘗大火連營的滋味!
山口關裡的都呼已經顧不上斷崖上的狀況了,突如其來的火襲,徹底亂了狄人將士的軍心,士氣大挫,而蔣慕淵領兵,還在不住攻擊關隘城門。
在守備跟不上的情況下,即便佔據天險,山口關被攻破也只是時間問題。
而且,糧草軍需的損失太嚴重了,就算死撐過了這一回,斷糧之下,他們堅持不到化雪之時。
都呼當機立斷,命令將士們不再救火,準備好開城門衝出去,殺出一條血路,回北狄去。
山口關下,廝殺聲衝天。
在天邊露出魚肚白之時,都呼終於尋到一個突破口,帶領手下衝了出去。
蔣慕淵調兵追擊,逼得都呼不得不數次自斷臂膀,留下一小隊兵士阻攔追軍。
顧雲騫一騎當先,把攔路的狄人斬於馬下,他不管身後的兵士能不能跟得上,隻一味往前追。
天色已是半暗半明,一匹快馬從側邊衝出,馬上的人穿著狄人裝束,追著前頭的都呼而去。
顧雲騫下意識地橫槍握住長弓、搭箭之時,卻看到了那人轉過頭來露出來的臉。
傷痕慘重,那是顧雲康。
顧雲騫的箭射不出去了,他動了動嘴,無聲地問:“為什麽?”
顧雲康笑了起來,一如他從前那般燦然,他用口形道:“我必須去做。”
知道顧雲騫會衝動、會不舍,因而顧雲康讓其他人都瞞著他,直到此刻相見,顧雲騫才知顧雲康要再次以身犯險。
擔心嗎?自是擔心的。
可他明白“必須”的含義。
顧雲騫勒住了馬繩,緩緩放慢了速度,目送顧雲康離開,在心中道一聲“珍重”。
顧雲康沒有再回頭看弟弟,他不斷追趕著,他要跟上都呼的那些兵士,不能叫他們甩下,在揚鞭的同時,也要分辨行軍的方向,盡可能的記住經過的每一處。
正如他告訴顧雲騫的那樣,這是他必須完成的事情。
是他們的父親,打開了北地城門,讓這群豺狼衝進了城池。
北地、鶴城與許多小城鎮,無數的百姓喪命在狄人的鐵騎之下,守軍們廝殺到流盡最後一滴血,如此血海深仇,必須要討回來。
這是顧家的責任,更是他們二房的責任。
那麽多骨肉血親戰死在那一晚,父親的錯無法挽回,顧雲康隻想給列祖列宗一個交代。
自己的生死,不是現在的他要考慮的事情。
雪地之上,顧雲騫孤身停馬,過了片刻,才有兵士們追上來,他衝他們搖了搖頭:“追不上了。”
兵士們有些失望,但隨著山口關方向傳來的山呼海嘯一般的勝利呼聲, 終是一點點放松下來,露出笑容,也跟著鎮臂高呼起來。
終於,他們終於把狄人打了出去。
在一夜之間失去兩座大城、一座關隘起,在百日之後,終於迎來勝利。
哪怕這一切還沒有完全結束,北地、鶴城的重建,北境駐軍防禦的重新布置、安頓,還需要長久的時間,但他們已經邁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打掃戰場,救治傷兵,收殮戰友與敵軍遺體,這是每一次戰事結束之後都必須做的。
山口關下,兵士們積極救火,空氣之中的焦味和血腥氣混在一塊,難聞得要命,卻沒有人捂住鼻子。
程晉之坐在地上,撕拉了一塊內裡衣料,包扎手上的胳膊。
他的胳膊挨了狄人一刀,血淋淋的,好在沒有傷到筋骨。
他一麵包扎,一面問邊上的段保戚:“這味兒你聞著不衝?”
段保戚這在包傷腿,聞言道:“習慣了。”
“嘖!”程晉之嗤笑一聲,“你才打了幾回,習慣得挺快的。”
段保戚是小半個月前從裕門關增援過來的,他扎緊了繃帶,睨了程晉之一眼,複又笑出了聲:“不管在京城耳濡目染的是什麽,你我同樣是頭一次赴邊關,半斤與八兩。”
程晉之大笑起來。
顧雲騫返回山口關,尋了顧雲宴,哽聲道:“雲康哥追去了。”
顧雲宴沉沉看著顧雲騫,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字一字道:“我相信他能活著回來,他一定會活著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