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肅寧伯之見,山口關一戰,顧雲康完全可以居首功。
雖然顧雲康並未親身參與到火襲、攻關之中,但他護住了顧致沅的遺體,他阻攔大軍入鶴城避免了中北狄“請君入甕”之計,他辨明山口關糧草儲藏之處,帶領眾人尋到了最適合火攻的地點。
沒有顧雲康,斷斷沒有如今之大勝。
蔣慕淵想替顧家累功績,這一切原本都值得在請功的折子上大書特書的。
可事實上,戰報上寫得很簡略。
肅寧伯親手所寫,洋洋灑灑一堆名字,顧雲康的功績被融在其中,朝廷知道這麽一回事兒,卻不夠奪目,也不顯眼。
而瞞下了顧雲康奔赴北狄,朝廷不知道後續還有那等硬仗,勢必撤走兵力。
這些事兒,讓肅寧伯疑惑極了。
按說,顧家就是顧家,那幾兄弟感情都好,在事關將軍印的時候,蔣慕淵總不至於還在考慮不讓二房出身的顧雲康越過長房子弟吧……
沒的那般本末倒置。
蔣慕淵斂眉,道:“正是因為不好打,才越發謹慎和遲疑。
顧家需要這戰功,突襲北狄大帳勢在必行,可沒有人知道我那三舅哥何時能摸清北狄部落狀況、又何時能回來。
我若以此為由,拖著大軍留在北境,這不合適。
國庫緊張,軍需耗不起。
萬一他這一去出了狀況,半年一年沒有回來,傳到京中,顧家得的不是功績、而是罵名了。”
肅寧伯認真聽了,摸著下顎上的胡渣,緩緩點了點頭。
蔣慕淵見他聽進去了,又道:“這兒無外人,我也再與伯爺多幾句嘴。
先前傳言顧家替安蘇汗養兒子,我們知道是混帳話,可架不住嘴巴長在別人臉上。
誰也說不上那所謂的兒子是哪一個,可一旦傳出我三舅哥去了北狄,指不定就往他的血脈上猜呢。
人回來了、將來打贏了,那也就罷了。
萬一失了蹤影,或是突襲未成,就會被編排得越發不像話了。
再者,傳言是從北狄出來的,我三舅哥萬一落在狄人手中,他們反過頭再潑髒水,說他投了狄人、說他賣了北地,禦書房裡我都不知道要說什麽來保嶽家。
聖上即便信我,一封又一封的彈劾折子又不能當沒有。”
肅寧伯皺緊眉頭。
蔣慕淵與程晉之交好,論輩分,肅寧伯厚顏當一聲“世伯”,但地位上截然不同。
這幾句話,的確是極其信任才會說的了。
說起來,當真出了狀況,聖上必然偏向親外甥,可正是舅甥關系在裡頭,君臣進退才越發講究。
蔣慕淵於公於私、都不能對顧家視而不見,但顧雲康真的被群起彈劾之時,他不可能拿什麽項上人頭與顧家多少多少性命去保顧雲康絕不會投敵。
這種“逼迫”之事,別的臣子能做,親外甥做不了。
理順了這些,肅寧伯對蔣慕淵更是欣賞,這個年紀就能如此縝密,也難怪成為年輕一輩之中最突出的存在。
“小公爺放心,”肅寧伯坐直了身子,鄭重道,“我也不會透露這事情。”
蔣慕淵道了謝,起身出了營帳,抬起頭看了眼天色。
斜陽刺目,他不禁眯了眯眼睛,便收回了目光。
剛剛的那一番說辭,蔣慕淵也不是騙肅寧伯的,那些理由都站得住腳,但最重要的一點,蔣慕淵沒有說。
他提防孫睿。
雖然不知道孫睿做許多事情的緣由,也不清楚對方能不能把手伸到北境、甚至伸到草原上,但既然疑心了,此事要緊,小心些也無錯。
蔣慕淵站在大帳前,正好遇上了程晉之。
程晉之剛從城牆上下來,道:“中午去看了成小公爺,他腳傷無大礙,拄著個拐子就能走路了。”
“那便好,”蔣慕淵看向程晉之的手臂,“你的胳膊好了嗎?”
“差不多。”程晉之咧嘴笑了。
對將士而言,血凝了,能使出勁兒了,就是差不多了。
不管在京中是多麽矜貴的身份,上了戰場,沒有一個金貴人。
程晉之搭著蔣慕淵的肩膀,道:“你們是明兒去北地吧?”
蔣慕淵頷首。
程晉之遲疑了一陣,還是道:“抬棺的人手夠嗎?不用跟我客氣,我胳膊沒事兒。
你去西林胡同娶人家姑娘時,我是儐相,你現今送顧家人回故土,我難道還抬不得了?
就憑我點的那兩大串炮仗,顧家也得認得我。”
蔣慕淵笑了起來,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這個做兄弟的還能怎麽回絕。
將顧家英靈遷往北地,這是近幾日蔣慕淵、顧家兄弟們與肅寧伯、向威商議好的。
原本就盼著,等收復北地之後,就把田老太太等人挪回故土去, 眼下也是個機會。
畢竟,哪怕知道狄人已經敗走,從北地、鶴城亦或是其他城鎮村子逃出來的百姓都沒有勇氣回到家鄉,一則心緒未平,二來怕狄人再打過來,會丟了好不容易保住的性命。
而北境要重新發展,少不了百姓的支持與投入,他們現在必須給百姓信心,讓他們敢於走出裕門。
移靈回北地,就不是快馬加鞭了,一路抬棺,單趟也要耗費數日。
他們也不打算快行,能在北境土地上日夜行走,也是證明如今局勢已經安全了。
翌日的裕門關,陽光透過雲層,薄薄撒在地上,積雪又化了些,使得道路愈發泥濘難行。
蔣慕淵與顧家兄弟們一起到了田老太太等人的墳前,身後跟著來幫忙的兵士,所有人靜靜看著那一塊又一塊的石碑。
顧雲宴上前,仔細擦了擦石碑。
香燭燃起,伴著漫天的白錢,顧雲宴深吸了一口氣,領頭跪下,重重磕了頭,才又起身。
封土被挖開,露出裡頭棺木,顧雲宴蹲下身,看著田老太太的棺木,眼中含著熱淚,輕輕笑了笑,道:“祖母,答應過要接您回北地的,叫您久等了,我們這就回去了。”
百姓們送靈出關,不時有人背過身去抹淚。
有同樣是北地出身的百姓,猶豫了幾天之後,終是收拾了寥寥的細軟,跟在他們身後回家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