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用手指替孫恪抹眼淚,心中五味雜陳。
她這個孫兒,自小就是個淘氣的,沒少磕磕絆絆,但他不愛哭。
就算是爬宮牆摔著了,孫恪也是嬉皮笑臉地挨永王爺的罵,不掉一滴淚。
待長大了,就更加不會哭了。
她前一回替孫恪擦眼淚,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她不住想,恍恍惚惚之間,竟然已經過了這麽多年了。
她的人生,還能有幾年?
嘴上再是要強,她的年紀與身體,可能也很難看到祐哥兒成年之時了。
從古至今,攝政王幾人善終?他的子孫又有幾人能活?
她自己看不著了,那還有誰能來護著阿淵,護著祐哥兒?
只因這亂世江山無人能守,她硬推蔣慕淵去攝政,勞苦十幾二十年,再無一條善了的路……
太皇太后糾結萬分,孫恪心中亦十分難過。
人得有自知之明,若是尋常小打小鬧之事,他們兄弟互背黑鍋根本不算什麽,但皇權之爭,從不是兩個人的事情,也不是兩條命。
孫恪止了淚,請了向嬤嬤進來。
向嬤嬤端著水盆給太皇太后與孫恪淨面,眼神中有擔憂,但最終沒有開口。
孫恪退出去了,太皇太后看著向嬤嬤,幾次斟酌卻無從說起。
向嬤嬤替她整了整蓋著腿的毯子:“您慢慢想,奴婢知道您的難處。”
“那你猜到恪兒說什麽了嗎?”太皇太后問。
向嬤嬤斂眉,歎道:“小王爺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他重情。”
“阿淵也重情,”太皇太后苦笑著搖了搖頭,“你看看,哀家這幾個孫兒,重情的把情看得比天高,可不重情的,真真是‘天家無親情’。哀家睡一會兒。”
向嬤嬤應了聲。
外頭廊下,孫恪吹了好一通冷風,才算把那一陣情緒給壓過去了。
“好像要下雪了。”孫恪嘀咕了一句,搓了把臉,去大長公主那兒尋蔣慕淵。
蔣慕淵在逗兒子,祐哥兒咧著嘴笑個不停,見孫恪在外間探頭探腦的,他把兒子交給母親,起身出去。
“太皇太后跟你提了?”蔣慕淵低聲問了句。
孫恪站在炭盆旁暖手,答得很隨意:“我全推給你了。”
“我知道你不想,我一會兒再去……”蔣慕淵說了一半,猛得反應過來“推”的意思,愕然頓了住。
他原想著替孫恪在太皇太后跟前周旋,沒想到孫恪直接把他坑了。
孫恪摸了摸鼻尖,道:“我倆知根知底,我知你從未想過,你也知我寧蹲地窖都不登金鑾。”
蔣慕淵道:“這不是想不想的事情!”
“我明白,”孫恪攬了蔣慕淵的肩膀,“我不止不想,我也不合適,我要是真合適,皇祖母押都把我押上去,你也不會說替我去跟她老人家周旋。
你知道一個不合適的人坐在上面,對天下、對百官、對百姓是多麽糟的一件事情!”
阿淵,你不想,但你合適,其中緣由,你能想明白。
不然你告訴我,我吊兒郎當靠不上,你原是想指望誰?
別說指望孫祈,不折騰死你!”
蔣慕淵沒有立刻回答。
孫恪又道:“你才剛回京,還沒有在京中轉過吧?
去到處走走,看看素香樓,看看雍安門,看看你眼熟或是不眼熟的百姓。
你要走了一圈還是不明白,你就牽上馬往玉田去,幫你媳婦兒把平亂給平了,再繼續往東,一路走到嶺北,瞧一瞧災民苦楚。”
孫恪是個打亂拳的,一通劈裡啪啦,不止太皇太后繞進去了,蔣慕淵也被這得左右不是。
可他還是聽進去了孫恪的話,從西宮門出去,一路上了雍安門城牆。
在戰火中被燒毀的屋舍又建了起來,城牆的大窟窿也修好了。
蔣慕淵站在上頭看城牆內外,看了小半個時辰。
周五爺順著台階步上來,站在了一邊。
“怎麽知道我在這兒?”蔣慕淵問道。
周五爺挑眉:“聽風說你鬱鬱沉悶,我剛坐下來和施么他們吃了兩壺酒,就被聽風催來了。”
蔣慕淵彎了彎唇角,笑過了,又嚴肅起來,沒有隱瞞、一五一十道:“太皇太后起了另立的想法,孫恪不願,反問我指著誰,我原想著,還有孫栩。”
如此大事,周五爺也不由正色:“你從沒有想過要搶,卻沒想到,小王爺要直接往你手上塞。
要我說呢,哥兒一抓一個準,說不定他就是坐那椅子的命。
先帝的幾個兒子都有不足之處,小公爺,不如養好自己的兒子。
至於孫栩殿下……”
周五爺頓了頓,直言道:“我不認得你口中十幾年後的孫栩,我不敢說我和周家會替他們父子披荊斬棘,我隻問你,你能確定,孫栩坐在那個位子上,能善待你的兒子?善待你這個一抓就抓了玉璽的兒子?”
蔣慕淵想說“能”,但事實上,他說不了。
他認識那個十五六歲、意氣奮發的少年孫栩,但他沒有見過三十歲、甚至是年老時的孫栩,他如何會有答案?
順德帝年輕時,亦曾勤政,除了在后宮事情上與太皇太后有些矛盾,處置政務上他挑不出大錯。
雖無千古帝王之才,但也絕不是昏君庸碌之相。
可隨著年紀增長,他終究是變了,變得讓人無法理解,變得陰鷙又一意孤行。
那麽孫栩呢?
孫栩不再是初出茅廬的皇孫,蔣慕淵也不是與他親厚、教他文武的表叔,而是年幼的皇太子、甚至是小皇帝與掌握朝堂大小事的攝政王,他和孫栩還會是以前的關系嗎?
不說將來,隻說現在,太皇太后以孫栩為期盼,把孫淼扶上位。
亂世治世和太平時是不同的,需要大刀闊斧,需要雷霆手段,孫淼再是溫和,恐怕彼時也會有分歧,而蔣慕淵也不能保證,十幾年後,孫栩長大了,他面對的朝野又是什麽一個狀況。
彼時,蔣慕淵再對孫栩雷霆幾十年?
便是孫恪,都不敢拍著胸脯保證等他老眼昏花時不會和蔣慕淵起衝突,他又如何保證別人?
所以小王爺先前說了“你明白”,而蔣慕淵也是真的明白。
祐哥兒是抓過玉璽的,隻這一點就足夠致命。
有些傷痛,剛發生時不見得厲害,止了血、纏了紗布也就過了,怕就怕落下了根,之後泛上來,不見血不見痕,就是骨子裡痛得咬牙切齒。
坐在椅子上的那個人,無論是誰,他現在不會為難祐哥兒,等二十年後、三十年後呢?
蔣慕淵的手扶著冰冷的城牆,那被圍城的一個月,他沒有參與,此刻也幾乎尋不著蹤跡。
可他能想象出當時的模樣,他見過太多的戰時城池,也品過被圍到彈盡糧絕的滋味。
前世的他,困在孤城之中,城牆內外的景象,歷歷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