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狄英眉頭一抖,收斂起不懷好意的目光,輕捋過遭亂的胡須,悠然說道:
「公主殿下,我當然清楚。保衛國家、守衛酈家的國土,也同樣是我們這些城主的責任。但是,您一路上或許也瞧見了,我冪陰城中兵無戰心、人心惶惶,只怕擊退帝隊尚且不能啊。」
他故作一副為難的樣子,幾道皺紋襲上眉頭,兩手一攤,做無奈狀。
「您也不希望我國再吃下一場大敗仗吧。」
雷隱望向梁狄英這般做派,將一切都收入眼中,只是沉吟不語,默默地合計著什麽。
蔡粲聽聞此言,卻有些坐不住了。
他從客席上站起身來,走到廳堂的正中央,朝著梁狄英拱手拜道:
「若是梁城主並無決勝的把握,我自然會讓父親撥予錢糧、士卒,增加我都市聯合的勝算。」
「然而,戰場之上,本就沒有百戰百勝的道理。何況,蒂花百姓正深受帝國侵略者的蹂躪,我們必須立刻將他們解救出來。兵貴神速,刻不容緩。」
「若是您心中仍胸懷國家,更應待聯軍集結,即刻出兵,至少能夠令帝國心生忌憚。至於勝率方面的考量,那不是國難當頭之際所要考慮的問題。」
梁狄英舉樽的手臂略有些顫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得,一副被說中心事的惱怒模樣。
「難道你要我冪陰城的百姓,以及周圍城市的聯軍,投入到一場羊入虎口的戰爭中去嗎?你們蒂花城大軍尚且不能敵帝國天鷲一軍,帝國四軍來襲,又叫我冪陰城如何應對!」
「我冪陰城深溝高壘,且有死水河憑依為護城河,可謂是堅不可摧的一座要塞。若要放棄此等城防,前去突襲帝國佔領軍,豈不是以短擊長,隨了帝國的心意。」
「帝國大軍遠襲,必是要傾全國之力,發動一場滅國戰爭!待到他們來攻我冪陰城,我定要讓他們嘗嘗死水河的威力。」
蔡粲被梁狄英一番說辭,竟不知該如何反駁。
梁狄英身為冪陰城主,雖是粗人,但也同樣是久經戰陣之人。與保持著復國主義理想的蔡粲不同,他基於更為現實的角度,斷言光複蒂花城絕不可能。
這令蔡粲略有些惱怒了。
「堅守冪陰城,又有何意義?您身為冪陰城主,難道不為冪陰城郊村落百姓的村落、田產考慮嗎?而且,難道能夠在城下擊潰帝國四軍嗎……」
他正要發作,卻被酈莯以眼神示意,出言打斷了。
酈莯輕抿著嘴唇,斂容望向梁狄英道:
「抱歉,梁城主,我們也是復仇心切。多有唐突,還請梁城主恕罪。」
梁狄英的眼神舔舐過酈莯的花容月貌,不由微微一笑,似乎並未怪罪蔡粲的唐突。
「哈哈哈,年輕人,年輕氣盛些也很正常。不過,若是白楊大師在此的話,想必他能夠理解,籠城戰具有的巨大優勢。」
梁狄英在此時提及白楊,無疑是暗中斥責蔡粲少不更事,顯得過於年輕氣盛。
此處正是在冪陰城的地盤上,自己一行人的吃穿供應尚且要梁城主供應,與他爭吵顯得既不明智。
蔡粲神色稍緩,輕捋過華美的法袍,使自己冷靜了下來。
他見公主殿下松口,也隻好順坡下驢,不再提及出兵求援一事。
蔡粲話鋒一轉,將條件降低一等,說道:
「如此,希望梁大人能夠在城內軍營中,劃定一塊區域,供我等魔法師團戍衛公主殿下。待到我返回加萊城,向我父親求援以後,再做計較。」
梁狄英灌下一口濁酒,任由酒水沾濕了他凌亂的胡須。
「此事,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冪陰城中的軍營狹小,若是你們不嫌棄的話,讓給你們住也無妨。」
雷隱一拱手,問道:
「哦,不知軍營中尚有多少空間,能夠供我們駐扎?」
梁狄英悠悠伸出三根手指,緩緩說道:
「三十間帳篷。軍營中僅剩下這麽一點空間了,如蒙不棄,我即可安排你們入住。」
「什麽!?三十間?」
酈莯頓時覺得有些反胃,俏臉上如同霜打的鮮花,立時失去了血色。
她隱隱覺得,或許是一百三十間帳篷,只是自己聽錯了而已。
然而,梁狄英嚴肅中帶著一抹戲謔的態度,令酈莯清楚地認識到,這個人純粹不希望她們駐扎在城內而已。
三十間帳篷,哪怕是分配於貴族大臣一家一頂,至少也要分出十余間帳篷。
難道要讓剩下的士兵們,二十多人擠一間帳篷麽?
這顯然是不現實的,唯一的解釋就是,梁狄英不放心她們這些人駐扎在城中。
梁狄英忽然故作驚訝之狀,隨即搖了搖頭,主動澄清道:
「失敬,失敬。我忘記了,你們一共有四五百人,且其中貴族大臣的數量也不少,僅給你們三十間帳篷,恐怕顯得狹小了些。」
蔡粲神色一凜,點了點頭。
梁狄英一拍手,靈機一動道:
「不如這樣吧,讓你們車隊裡的女眷、貴族、大臣住進我們招待貴客的館驛。其余的士卒與衛兵,就辛苦一下,前去滎麟關駐扎,與加萊城的方向相溝通,你們看這樣如何?」
滎麟關,乃是麒麟星區的一道險關,前往加萊城的必經之路。
但它距離水城冪陰,仍然有一段距離。且作為軍事要塞,必然要面對帝國的兵鋒。
蔡粲聞言,不由心中一寒,梁狄英的企圖,終於在此刻昭然若揭——
(這梁城主,恐怕是忌憚我們宮廷魔導師團,生怕我們會對冪陰城構成威脅……想要以貴族大臣、女眷家屬為人質,而後將士兵外放出去。)
(若是果真如此,恐怕我們將失去最後的抵抗能力,任由他差遣宰割了……)
蔡粲算是明白了,自己所托非人。
梁狄英此人,全然沒有與一行逃亡落魄貴族,互相扶持的意願,甚至連利用他們的意思都沒有。
他視蔡粲一行人,為位高權輕的政治對手,欲驅之而後快。
蔡粲從梁狄英假惺惺的笑容與善意中,感受到了步步緊逼的惡寒。
他本欲發作,怒斥梁狄英叛國,但考慮到剛才公主殿下已然製止了他。這裡乃是冪陰城的地盤,著實不宜輕舉妄動。
蔡粲緊咬著牙關,忍下了這一口氣。
他正要坐回到位置上,結束這次不愉快的會談。
咚——
然而,花冠公主酈莯,卻不知為何,先他一步發作了。
「梁狄英,你這個老匹夫!枉我父親制定了大量扶持冪陰城的政策,到頭來,你就是這樣報答我們的!?」
酈莯杏眼圓睜,一拍桌案騰身立起,打翻了桌案上的酒樽與菜肴,任由他們滴落到昂貴的裙袍之上。
她忿忿怒視梁狄英,一股巾幗不讓須眉的氣場瞬間震懾全場。
「我們先是請您出兵支援,光複蒂花城,你以戰爭準備不足、勝算不足推脫,這就罷了。我們退了一步,希望你提供住所,而你甚至不願讓我們駐扎於城內,提防著我們,你心裡還有沒有都市聯合的花庭公約?有沒有兄弟城邦之誼?」
「到如今,甚至想要分割我們的部眾!請貴族大臣、女眷住入館驛?他們究竟是貴客?還是你梁狄英的人質?」
「本公主身為女眷,是否也需要入住館驛,充當你梁城主的寵物、萬人敬仰的花瓶公主?」
酈莯柳眉倒豎,俏臉上漲得通紅,輕咬著紅唇,一雙澄澈透亮的雙瞳,直刺梁狄英內心的那點小算盤。
梁狄英威風一世,面對咄咄逼人的花冠公主,竟大氣不敢出一口。
他的生物本能告訴他,眼前的這女人,遠比外表的容顏更為凶險。乃是帶刺的紅玫瑰,絕非他所能染指、所能控制的。
他的生物本能頓時應驗了——
酈莯氣急攻心,右手青蓮劍出鞘,抖出一道青蓮般的劍花,直指梁狄英的門面。
隨即,一股濃鬱而玄奧的魔力湧出,一道降靈魔法赫然襲向梁狄英。
梁狄英也是近四十級的狂戰士,他趕忙發動體術強化自身的魔法抗性,同時揮拳砸向酈莯襲來的降靈魔法。
然而,這般抵抗,不過是徒勞無用之功而已。
只見一道青蓮色的劍氣緩緩纏繞過梁狄英的重拳,順著臂膀與肩部向上縈繞。
最終劍氣在他的脖頸之處,環成了一道青玉色的環帶。
酈莯一伸左臂,秀美修長的左手作成環裝,纖纖玉指順著青蓮劍的方向稍稍擾動,似乎控制住了梁狄英。
而後, 左手握拳一收——
青玉色的劍氣,同樣向內一縮。
梁狄英如同頸部被死死攥住一般,他的嘴唇頓時變得慘白,臉上憋成一副青紫之色,不住地蹬動著腿腳,隱隱有翻白眼的架勢。
脖頸被酈莯攥住,酈莯似乎想要將其活活掐死,以轉嫁城破家亡之仇。
「袁秩……唔唔……救我……」
佇立於梁狄英一旁的袁秩還未反應過來,便眼見著自家城主受到了酈莯的挾持。
他眉間一獰,急中生智。
「一閃!」
袁秩瞬間閃身至酈莯身旁,寒光出鞘,黑鐵劍鋒搭在了酈莯白皙的脖頸之上。
銳利的劍鋒蹭破了公主稚嫩的肌膚,滲出一縷熱血。
「公主殿下,放開我們城主,否則休怪刀劍無情!」
他的眼神中滿懷著救主的焦慮,全然沒有憐香惜玉之情。
酈莯的眼角瞥向身旁的袁秩,感受到脖頸上傳來的冰涼金屬質感,以及皮肉微微綻開的刺痛之感。
一抹鮮血順著長劍的劍鋒,朝著袁秩手中的劍柄上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