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山很忙,上上下下無數人忙得腳不沾地。一群商人來到了恆山,如同惡狼入羊群,先天敏感的他們將所有貨物搶購一空。樂得百姓合不攏嘴,這些貨物積壓了許久,正愁沒有銷路。
煤餅是最緊俏的貨物,這東西可以一直賣到幽州塞外苦寒之地。小山一樣堆起來的煤餅被一掃而空,而且訂單已經排到了農忙之時。
這些人此時正在考慮是否擴大規模,恰好唐粥剛剛收到了一筆橫財,雙方一拍即合,決心將現有規模的煤餅坊擴大十倍。如此一來,恆山周邊要有數萬人都要靠煤餅吃飯。
恆山之巔的祭祀台也在動工,經過了三日夜的辛勞,五百嬌生慣養的富家子弟生生被累成了狗。最後一日完工之後,回到營地便躺在地上睡下了,張二虎親自帶人用鞭子抽都抽不動。
相對於這些人的隨意,人群之中有一人就十分講究了。別人都不顧肮髒汗味直接席地而睡,唯有他拖著沉重的步子打來清水擦洗身子。
這人和其他人一樣,頭髮皆被削去了,一頂光頭油光閃閃。
這種特立獨行的人引起了唐粥的注意,引得他大感興趣,想要看看困頓中還這麽講究的人究竟是誰?
聽到腳步聲接近,正在擦洗身體的這人轉身,黑乎乎的臉上已經看不到本來面容,只露出一口白牙。
“阿彌陀佛!”此人放下抹布施禮,久違的佛號喊出,唐粥倒吃了一驚,臉色驚疑道:“你是廣明?怎麽你會來到了這裡?你不該在恆山之中訓練黑衛嗎?”
許久不見的廣明臉皮黑瘦,眼神溫和,並沒有直接回答唐粥的問題。
反而是將黑乎乎的髒水潑出去,然後穿上早已看不出模樣的僧衣。
乘著月光,又打來一盆水,明亮的月亮在水面蕩漾。手一觸,便化作了滿盆清輝。
嘩啦!嘩啦!
廣明洗著臉,將塵垢除去,露出了本來的中年臉色。
“以前,我也是生於小康之家,家有良田數百畝。但是,我父親卻並不把我當富貴人家的少爺養。
不喜歡讀書,就去種地。佃戶乾的活,我這個少爺也一樣乾。春華秋實,夏收冬藏,雖然我們收的租子堪稱善舉,但是糧倉依舊一日日高高摞起,與此同時,我這個富家少爺也一日日變了模樣。
我開始喜歡上了這種生活,下田,種地,累了喝上一瓶老酒,應著景唱和幾句詩經中的句子。
詩酒田園,這樣的日子我本該享受一輩子的。
但是,老天不允,連年旱澇,田裡顆粒無收。百姓眼見便活不下去了,我父親心善開倉放糧,活人無數,但是,自家卻沒了生計。
曾經交好的豪族也不再聯系,仿佛是從來沒有我們這些人一般。
再到後來,我們便和百姓一起逃荒,見到了師父,出家為僧了。”
“你說了這麽多!”唐粥看看躺了一地的少爺,又看了看幾乎同樣打扮的廣明,說道:“難道就是為了和這群傻子一起再感受一下當少爺的感覺?”
廣明:“······”
“還是說,你想要將這些人收編?”
唐粥瞪大了眼睛,越琢磨越覺得這是一個極好的想法。這些人都是富家子,最起碼都是識文斷字的。或許離舉孝廉的經義水平還有些差距,但是比左宗年這種大老粗不知道文雅了多少倍。
對於他們來說,但凡有些志氣,便不甘心為一富家翁。而且,經此一事,他們回去繼承家業的可能也微乎其微了。
最好的下場就是熬過刑期,然後回去被當作家豬養起來。每年祭祖的時候牽出來溜溜,在祖宗面前露個臉。 “這裡交給黑根的人手監視,以後的事情全都由廣明大師主持,你們不可插手。”
一旁的張二虎得令退了下去,開始和黑衛交接。
黑衛的監視都是不動聲色的,並沒有白虎兵四處布滿的哨崗。法明裝扮的富家子盤膝穩睡,一旁幾道鬼鬼祟祟的身影開始移動,想要悄悄逃離這裡。
第二日,幾個被打斷腿的死狗一樣的少年人被丟在了眾人面前。廣明歎息了一聲,便開始為這幾人正骨包扎,然後將他們抬回了營地。
這一刻,眾多富家子似乎覺得廣明這個異類放出了萬丈光芒,耀眼非常。
······
唐粥坐在平縣府衙之中,這裡暫且被他征用了。而縣令賈玉,經過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也猜到了幾分唐粥等人的身份。
“哈哈!唐帥請!”
賈玉將一陶盞茶水推到唐粥面前,這茶水和別處的不一樣。茶葉浮在表面,形成了一朵巧妙的圖案。
“真是好手段!”唐粥也不由地讚歎。
賈玉樂滋滋地介紹道:“這一手可是不簡單,乃是傳自洛陽的妙手茶娘。我當初學了這一手,可是花費了百金。”
高雅的生活態度,總是伴隨著嘩啦啦的金錢。
就這一份瀟灑隨意,唐粥這輩子都學不來了。
不過,即使你再瀟灑又怎麽樣,還不是給老子泡茶?這樣想來,看著對面這有才有貌有官有錢的美少年,自己似乎也不那麽鬱悶了。
“牧師!甄府來人了!”
一人通報消息,然後唐粥便聽到了庭院之中傳來了銀鈴一般的笑聲,這聲音不是甄薑還是誰?
賈玉忽然離席而起,連茶水都不飲了,直接辭謝道:“既然有外客來訪,玉便先離去了!”
這副姿態好像我們兩人在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似的?唐粥剛要反駁,卻聽到甄薑的腳步聲便在廳外。
轉頭,賈玉早就不知躲到了哪裡去了,只見到被風吹起的一道道幕簾。
甄薑是來尋唐粥商量祭祀之事的,來到方才賈玉跪坐的位置,兩人之間隔了一隻茶幾。
“你······”她正要開口,卻低頭看到了面前未曾動過的一杯茶水,臉色瞬間一變:“你這裡有人?”
這表情,仿佛是忠心的妻子抓到丈夫貓膩時的質問。
“那個,是有一位好友。乃是本地縣令,賈玉!”
說到這個名字,甄薑臉色一變,眼神轉了轉,也不著急捉奸了。施施然跪坐在唐粥對面,端起那杯未動的茶水飲用。
唐粥盯著她看了看,然後眼神又飄到了別處。
“人呢?”
甄薑從鼻子裡發出了這句話,唐粥斜著眼睛掃了掃身後的簾幕。
“咳!這茶葉也老了,不是今年的新茶,真是糟蹋了這份手藝!”
“行了!既然在這裡,就出來吧!別躲著了,醜媳婦還要見舅姑呢!”
唐粥有些愣,這是什麽情況?難道是兩人之間有什麽愛恨情仇?
等了半天,只見賈玉掀開簾子,一步一步挪到了視線之中,看著甄薑囁諾道:“大姊!”
賈玉並不是塊假玉,而是塊真玉。甄府二公子,甄玉。
本來是商量冀州商人祭祀之事,結果成了姊弟相見的訓斥場面。甄玉如同一個小孩子一般,站在一旁被甄薑訓斥。
“這個······差不多得了!冀州商賈還在觀望,此時解決祭祀之事才是大事!”唐粥半路插了句嘴,結果被甄薑一句話給懟了回來:“借他們十個膽子,沒我甄府的人在他們也不敢妄動!”
地頭蛇惹不起,惹不起。對於暴躁之中的甄薑,唐粥隻好敬而遠之了。
簡單來說,就是一起中二少年的出走事件,只是,恆山之變讓這件事情平生了許多波折。這也是甄薑生氣的緣由所在。
“我只是想要證明給你們看,不依靠家族之力,我也能闖出一份名堂來!”
甄玉被訓斥得臉色通紅,最終站起身來朝著甄薑大喊,後者一怔,然後歎息了一聲,聲音變柔:“唉!
你怎麽還不明白?我和父母,以及大兄,都是想要將最好的留給你啊!”
面對叛匪的刀劍都不曾皺一下眉頭的甄玉,此刻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撲倒在甄薑腳下像隻受傷的小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