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皇宮崇德殿內外燈火通明,數百個大燈籠被勒令安放在宮殿兩側,柔和的燈光透過薄薄的燈籠紙漫出來,整個燈籠像是一朵緩緩盛開的蓮花。
每一個見到這景象的人都有些失神,還未仔細欣賞一遍此物的巧妙,便被引到座榻之上。
紙張沒有被普及以前,就是貴族人家的玩物。燈籠這種東西也就很難大規模應用,但是,現在不用擔憂這種事情了。江南的造紙作坊日夜開工,生產出的紙張依舊供不應求。
燈火閃亮,將宮殿之中的黑暗全都驅走,連帶的把人心之中的魑魅魍魎也都一起清除了。
一群打扮地乾淨整潔的青衣仆從上來,一盤盤珍饈被他們流水般地送上來。珍饈美酒,缺一不可。很快,一甕酒水也被搬來,拍開封皮,一股濃香便飄了出來。酒水分裝到小壇之中,分送到諸人面前。
牛羊肉被炙烤過之後,送上了桌子,飄來的香味惹得不少人食指大動。在諸侯眼中,這些東西都是平常之物,但是,戰事連綿,糧草不濟,即便是身居高位的諸侯也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這些美食了。畢竟,士卒連飯都吃不飽,若是主公還大魚大肉,心生怨憤的士卒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情來。能夠忍住口腹之欲,和士卒一起受苦的主公才是好主公。
美酒一上來,大殿之中的氣氛便活躍了起來。
大殿之中的龍椅自然沒有人坐,眾人只是在下面鋪陳開兩排坐席。唐粥坐在第一位,曹操坐在他對面,剩余諸侯以此交叉排列開來。
清澈的酒漿被斟滿,配上高貴的青銅樽,顯得古樸高雅。
探手感觸一番冰涼的青銅杯身,唐粥舉杯,向著在座的諸侯示意。
唐粥想要說些場面話,但是,搜腸刮肚卻想不出什麽話語能夠打消在座諸人對自己的疑慮。索性,便不說了。
但是,他不說,卻有人捷足先登。
“為和侯賀!”曹操不知為何,先說出了這麽一句,然後揚起酒樽一飲而盡。
其余的諸侯反應慢了半拍,卻也是有樣學樣,將“為和侯賀”這句話喊得震天響。
唐粥掃了一眼曹操,只見他朝自己拱手,然後舉起一樽酒水喝下,淡笑不語。唐粥隻好相迎地陪曹操飲了一杯,只是,兩人觥籌交錯之間,卻是沒有見到坐在人群最下首的孔融,已經是目眥欲裂了。
他腦海之中呼呼作響,恨不得將唐粥這家夥直接一口唾沫星子噴死。
崇德殿中,大宴群臣,外加山呼海喝,這些僭越的行為,落在孔融眼中,唐粥早就夠被砍頭八百次的了。但是,如今的唐粥兵馬無數,手握糧草,眾多諸侯做賊心虛,只能受製於他。
動不了唐粥,難道還不允許自己生點悶氣嗎?於是,孔融就梗著脖子坐在位置之上,對於唐粥送來的酒肉棄之如敝屣不說,反而從懷中取出清水一壺,乾餅兩隻。一個老叟,對著滿滿的珍饈美酒熟視無睹的樣子自然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旁人知道這是孔融和唐粥置氣,自然不敢胡言。但是,唐粥卻不能裝作看不見。見到老家夥啃著硬邦邦的餅子喝清水的樣子,他就端著酒樽來到笑呵呵地來到孔融面前,瞅瞅桌子上一點沒動的酒肉,微微上前低下頭來,“孔老這是在效仿伯夷叔齊舊事,要作不食周粟的道德高士?”
孔融扭過頭去,不去理會眼前討厭的嘴臉,只是手中的乾餅卻緩緩放下了。人老了,牙口便不行了。遙想當年,孔融一副好牙口連手臂粗細的牛骨頭都能咬碎吮吸骨髓的。但是,如今卻連這樣一小塊薄餅都對付不了了!
抬頭再看看青春年少的唐粥,舉目四望,皆是年富力強之輩,一股挫敗感油然而生。小老頭將袖子一籠,腦袋一歪,冷哼一聲不言不語。
見到這個老學究如此執拗,唐粥微微一笑,拈起案幾上一塊烤得焦酥裡嫩的牛肉,放在嘴中隨意咀嚼三兩下,毫不費力地便咽了下去,隨即臉上便露出一副享受美味的樣子。庖廚的手藝不錯,這牛肉火候正好!
“此肉人間絕味,不可不食!”唐粥催促眾人動箸,同時看了看面前的孔融,見他依舊不為所動,也不勉強。反而起身走開兩步,朝著其余諸侯繼續說道:“可是,諸位不知這烤肉之中還有一點緣由在裡面。
此肉乃是牛肉,而此牛生長於靈帝時,壯於紛亂之間,被農戶辛苦養成,肥碩多肉。我若未去冀州,請諸世家相助。則此牛還能安然無恙,或為耕牛,或為勞力,總不失為民造福。然而,天下戰端又起,雒陽三戰,聚天下之兵,野無遺民,田無耕種。
沒了百姓耕種土地,此牛便沒了價值,被冀州世家所捕,送到雒陽供在座諸位享用。所以,我等的食案之上方才有此美味。
說起來,此牛雖然輾轉多地,但卻生養於漢土,長於漢人之手。所以,此牛乃漢牛,我等所食乃是漢肉。如此說來,孔老如今還要作那采薇的伯夷叔齊嗎?”
“哼!”孔融轉過頭來,眼珠轉動一番,心中卻想著唐粥所說也是不錯。自己為漢臣,自然該食漢祿。於是,他方才低頭舉起竹箸,夾了一塊肉放進嘴中。還未咀嚼,這肉便一滑進了他腹中,惹得他又連連下箸,同時還大聲敲著案幾讓仆從為其斟酒。
飲酒食肉之余,還有時間橫著眼睛掃一眼唐粥,那意思是,你怎麽還不走?
被這麽掃了一眼,唐粥也不惱,呵呵笑著回轉座位,在場眾人卻是心思各異,低頭再品嘗這些烤肉,卻覺得沒滋沒味。
孔融以為自己為漢臣,食漢祿,但是,這些其余的諸侯卻從這一盤盤烤肉之中看到了別的意味。
劉焉推開一旁的仆從,舉起一旁的小小酒壇,咕嘟嘟痛苦地向著嘴中灌去。
數十年大亂,天下苦了百姓,但是,卻也養了一批肥羊。
挑起一塊沾滿肥油的羊肉,劉焉仿佛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痛苦地將這塊烤肉吞下去,啪嗒一聲咽了下去,美味入喉,腹中卻感到滿是苦水。
這大漢宗室,就是最肥的一批羊啊!這滿座諸侯,正是於這亂世中最先得利的一小撮人。方才話語之中說的不錯,牛就該拿來吃肉,更何況是養肥的牛!
美酒美食伺候著,在座眾多諸侯卻食不甘味,心中全都苦澀非常。他們擔憂的,便是唐粥何時向他們開刀。
“和侯!”孫堅喝了一大壇酒水,整個人面色通紅,他端起一樽酒上前來,朝著唐粥說道:“我孫文台馳騁天下數年,唯獨對和侯心服口服。您是為天下謀利的聖人,不下於周公召公。我江東兒郎,皆任由和侯調遣!”
“哈哈!文台客氣了!”
唐粥滿面紅光,上前將孫堅扶起,安撫一番將他請回座位。
“文台暫且稍坐,我等還有一道大菜沒有上來,且享用完這道美食,再來說其他!”
一揮手,外面便傳進來三個仆從。最前方的一個乃是一位身穿庖廚衣衫,滿面油光,一張圓臉像是一輪明晃晃的月亮。在他身後,則是兩人抬著的一隻烤豬。
接過送過來的刀柄,唐粥揮手遣退這些人,然後繞著這隻散發著香味的烤豬來回轉悠。
“這隻烤豬乃是冀州土法所養,當年大將軍何進以此物開宴,宴會之上公卿臨門,百官雲集,勢要誅滅閹宦。當年聲勢,何等風光。如今,我再觀這肥豚,竟然頗有些想念大將軍!”
說罷,唐粥裝模作樣地擦去兩滴眼淚,然後一揮手,將切肉短刀舞起。他回頭看看一旁的孫堅,豪邁一笑,道:“以文台悍勇,當得起江東猛虎之稱。既然是猛虎,便該食肉!”
一刀下去,刀柄差點沒入烤豬之中。
幸虧一旁的圓臉大漢見機快,從外間進來接過唐粥手中的短刀,三下兩下就將一塊好大的豬後腿切了下來。仆從立即端過木盤,將此烤肉送到孫堅面前。
孫堅感動得一塌糊塗,抱拳說道:“和侯有賜,豈敢不食盡?”
抓起滿是油水的豬後腿,放在面前抽出刀子大口大口割下來吞咽,頗有當年鴻門宴上樊噲的威風。
看著孫堅如狼似虎的樣子,唐粥大笑著說道:“文台猛將,攻打汝南之事,你為先鋒,統領諸侯兵馬,我可以無憂矣!”
“多謝和侯!末將定然赴湯蹈火,死不旋踵!”孫堅大喜,連忙上前道謝。唐粥扶起再次欲施大禮的孫堅,故作嗔怒道:“猛虎豈可如肥羊般折腰?文台隻管食肉,些許俗禮不必理會!”
再次謝過之後,孫堅回到座位之上。
唐粥又看向慢悠悠喝著酒吃著肉的孔融,上前問道:“孔老何不盡性?”
孔融冷冷看了唐粥一眼,雖然心中是擔憂自己牙口不行,但是,出口卻是淡淡地說道:“吾恐今日過後,再無漢祿可食?”
“哈哈!孔老此言差矣!你我皆為漢人,此萬古皆然也!漢祿終有,只是孔老看不慣我這浮華晚輩罷了。既然孔老在雒陽難以稱心如意,不如尋一福地,避開本侯便可了!江南之地,如今文華之氣已現,莫若請孔老到彼處為國家養育良才!”
半晌,孔融才艱難地咽下嘴中的食物,從口中擠出一字,“可!”
“如此,孔老為國操勞,當食此脊肉!”
一揮手,又是一盤烤肉被送了上來。
“汝二位乃是我朝左膀右臂,劉益州便隨軍押送糧草,劉荊州則代替本侯,巡視京畿,鎮壓宵小如何?”
劉焉和劉表俯首,兩隻焦黃的豬前腿被送了上來。
最後,眼見還剩下大半烤肉,但是,唐粥似乎並沒有繼續的意思。
於是,當唐粥又一次喊著添加豬頭肉的時候,眾多諸侯紛紛將目光看向了曹操。
“咳咳!咳咳!”曹操老臉通紅,握住酒樽的手都微微顫抖。
最終,或許是想起自己還是要臉的人,不由得張口問道:“滿座皆有差事,不知和侯為我安排的是何事?”
“啊呀!原來共侯竟然在此?”唐粥驚呼一聲,惹得曹操大囧。
“既然有共侯在此,我豈敢班門弄斧,就由共侯率領大軍,前去討伐袁術好了!”
“咳咳!”猛地被酒水嗆到,曹操臉色通紅,連連擺手,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唐粥當然也不好再為難人家,隻好說道:“雒陽年久失修,又屢遭劫難,非是帝王之都的氣象。不如,共侯便帶領兵馬將這雒陽城修繕一遍,便做個欽命雒陽大督造吧!”
咣當!青銅酒樽落到地上,上好的美酒流了一地。
曹操頓時傻眼了,但是,等到他反應過來之後,臉色便如同燒紅的鐵鍋一樣漲紅。眼神之中的怒火幾乎凝成了實質,他盯著唐粥,一步走到前面來,又一步跨越到唐粥面前。
恨聲說道:“你竟然······如此······”
未等曹操說完,唐粥便上前一步,搶先攔住他。
曹操的話語咽回肚子裡,直勾勾地盯著唐粥,要看他如何說法。
“哈哈!共侯的才能天下共知,讓你擔任區區一營造差事,的確是委屈你了!方才的話語不過是玩笑之言,還是莫要當真。你曹操名滿天下,若是我真的隻讓你做一匠人,這天下英豪將來會如何看待我?”
曹操這才心情舒暢了一些,自己手下怎麽說也有兵馬二十萬。大不了直接破開雒陽城,回老家駐扎便是了。
怒火熄滅的他看著唐粥笑呵呵的臉色,忽然明白方才只是唐粥撒出的障眼法,若是自己真的留在雒陽, 未必沒有機會執掌朝廷大權。
想到這裡,曹操心裡十分懊悔,但是話已出口,便不能再收回了。但是,自己的兵馬乃是底線,若是兵馬不見了,自己豈還有活命的道理。
“和侯既然有安排,按理說我隻該遵從,奈何我手下二十萬兵馬如今只聽我一人節製。若是需要將吾調至他處,還是需要將這些將士安撫下來才是。否則,他們鬧出什麽事情來,那可就真的是追悔莫及了!”
唐粥呵呵笑道:“共侯放心!你的兵馬,一定會還給你!”
曹操心中松了一口氣。
“如今,黃巾軍撤入關中,此地乃是四塞之國,不如就由共侯前去把守關中出路的黃河津渡,防止黃巾軍突然出關進攻中原!”
“哈哈!既然如此,那我就接和侯之令了!”曹操呵呵笑著,心中卻是想著要帶著二十萬兵馬出雒陽,只要出得雒陽,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安身?
“不過······”唐粥沉吟一會兒,繼續說道:“雒陽城的確需要修繕,不如共侯便留下一些兵馬修城如何?”
“五萬!”
“十萬!”
“八萬!”
唐粥猛地拍了一把曹操的手掌說道:“成交!”
繞過來繞過去,雒陽大督造的帽子,曹操還是坐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