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修遠還只有十歲的時候，其實就已經見到過容昭了。

　那時的席修遠已經發現了自己擁有異能的事情，並且也在異能聯盟的南部基地登記過檔案。只不過因為年齡太過幼小，又出於學業的考慮，所以和家裡人經過認真商討後，才並沒有改變原本的生活模式，而是自以為低調的繼續過著自己十歲就跳上初中的“普通人”生活。

　正是在這樣平平無奇的某一天，席爸爸突然毫無預兆的抱了一個小女孩回家，並且直接把她塞進了正在看科研刊物打發時間的自家兒子懷裡，隻留下一句“你負責照看一下”就匆匆的拿著一份文件袋鑽回了自己家地下的實驗室。

　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團軟綿綿的小席修遠:“……”

　已經是小小少年的席修遠無奈看了眼已經鑽入地下室的父親方向，接著拿開手中厚厚的合訂雜志，低下頭和懷裡剛好也抬起頭的軟綿綿對視了差不多有一分鍾。

　這是一個大概只有四五歲大小的小女孩，五官可愛精致的像是櫥窗裡的洋娃娃，膚色卻有別於正常小孩健康紅潤的過分蒼白，眼睛裡也並沒有這個年齡段小孩該有的懵懂天真，而是仿佛無機質的麻木無波。在她抬起來露出的小脖子上戴了個頸圈，上面烙印著一串讓人看了就無端有不適猜測的字符——rz87415

　哪怕突然被塞進一個陌生的懷抱，小女孩看起來也沒有半點好奇和不安的樣子，只是抬起頭來靜靜地望著小少年。

　靜靜地、靜靜地……

　席修遠:“……”

　行吧，不哭不鬧不熊，這個年齡段的小孩子能做到以上這三點就已經夠了，他也實在沒什麽更高的要求。

　小少年想了想，還是放下雜志抱著小女孩找去了爸爸的實驗室，在門口時腳尖踢了踢門板就算是敲門了，接著抱小孩兒走進去冷靜問:“這個哪弄來的?”

　說著抬了抬胳膊裡的“這個”，示意他親爹看一眼。

　席爸爸正在將一份血樣放在顯微鏡下，那份文件袋就放在手邊，聞言頭也沒抬:“你未來上司和他朋友一起從某個地下研究基地救出來的異能改造實驗體，只能算是半成，所以先送到我這裡檢查下有沒有身體問題。”

　席修遠愣了下，低頭看看懷中的小女孩，對方還是那副安安靜靜的樣子，不哭不鬧不熊……

　不過此時他卻發現了更多的一些細節，比如說對方被藏在衣服下的身體裡有著許多的針孔，比如她的體重比正常的小孩子還要更輕上許多，再比如她對外界的全無反應。

　“不用看了，她現在大腦應該是封閉的，頂多只有條件反射的感知，所以你再看她也不會有反應。”

　席爸爸似乎根本不用看過來就知道自己兒子在做什麽，邊觀察顯微鏡的同時邊還可以分心說道:“不過你如果有空的話，可以帶妹妹去吃個飯什麽的，一會兒你謝璧叔叔銷毀完那個基地裡的資料之後還要過來，別讓他看見你把他女兒帶得肚子都是空的。”

　“他女兒?”小少年挑眉。

　席爸爸終於抽空看過來一眼，嘴巴往他懷裡努了努:“就是這個妹妹，你謝璧叔叔打算收養她。”

　“因為那個基地的研究資料需要保密?”小少年胳膊有些酸了，於是把下滑的小女孩往上抱了抱，讓她趴在自己肩上，兩個胳膊環過瘦瘦小小的腿彎互相扣住自己的手臂，以此來防止不小心把人掉下去。

　“因為小妹妹需要一個家長，這個家長不僅要照顧她的生活，還要引導她的異能和個性慢慢回歸正常。”席爸爸說完頓了會兒:“……當然了，那個研究基地的事情確實也需要保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席修遠對自家親爹特意調換了重點順序的美化說法沒發表什麽意見，只是微嘲的勾了勾冷淡的唇角:“呵……”

　而後轉身就走，按照親爹吩咐，帶著小不點兒先出去找吃的。

　席爸爸:“……”等等，你“呵”是什麽意思先給我回來說清楚?！

　這一整晚，因為家裡爸爸要忙著分析血樣的關系，而說好要來的謝璧又不知道因為什麽耽誤了行程並未出現，於是照顧小女孩的工作也只能是落到了席修遠的身上。

　熱飯喂飯，洗臉擦身，換上更柔軟舒適的衣服，然後帶人睡覺……

　封閉大腦，只有條件反射的意思就是，這小女孩不會接收到來自外界的任何信息，即便是有人對她說些什麽也是聽不到的，只有在別人做出相應的動作之後，她才會根據這個動作來給予一定的回應。

　比如杓子抵到嘴邊了會張口吞下食物，衣服套到身上了知道抬起胳膊讓人方便動作……除諸如此類之外再無其他，就像是一個真人版的過家家專用洋娃娃。

　可想而知，接下了照顧任務的席修遠這一整晚什麽其他事情也別想做。

　直到躺到床上之後，看著被蓋上被子就知道閉眼的小娃娃，席修遠突然覺得有哪裡不對。

　——其實仔細想一想，他剛才完全沒必要自己也跟著上床的對吧?

　再看一眼已經放緩呼吸的娃娃……

　——算了，反正已經洗漱換了睡衣，明天再起來看也一樣。

　還是睡吧。

　……

　抱著這樣天真的想法，第二天的修遠少年發現自己更沒有個人時間了。

　為什麽呢?究其原因就是那個沉迷研究的親爹在發現了他一晚上盡職盡責的把小娃娃照顧得很好之後，於是就頗為放心的決定徹底把人丟給他來管，而席爸爸自己還要忙著繼續比對分析數據，甚至連吃飯都是草草啃了兩塊麵包，總計時間連三分鍾都沒有就一擦嘴又扎進了實驗室。

　席修遠:“……”

　看著乖乖坐在椅子上，面前擺著麵包牛奶卻一動不動等喂的面無表情小女娃，席修遠第一次感覺到了什麽叫頭大。

　“……你真的不能自己吃飯?”

　沉默良久，席修遠終於還是忍不住最後掙扎的問了一句。

　小女孩仍是面無表情，兩隻小手好好的擺放在腿上，瘦瘦小小的脊背挺得端端正正，仿佛連睫毛都不會眨動般的在椅子上靜靜坐著。

　靜靜地、靜靜地……

　於是席修遠終於死心，自暴自棄的往桌邊一坐，抬手就拿起一塊麵包撕成小片，然後一片一片的抵到小女孩嘴邊，看著她安靜無聲的乖乖吃了下去。

　“嘖，真是欠了你的。”席修遠捏了捏小娃娃嫩乎乎的腮幫子，不滿的輕哼了聲。

　小女娃依舊無聲的咀嚼吞咽著嘴裡的食物，被捏了一下也沒有讓她的表情出現半分變化。如果是不了解內情的人看到了這一幕，說不定還會覺得這兩人的年齡像是顛倒了一下。

　更小的那個軟團子多麽淡定穩重有大將之風啊，反倒是大個的那個少年看起來還幼稚些……

　到了中午的時候，席修遠按照絡上的育幼指導安排小女娃睡了個午覺，等他把人叫醒再穿好衣服抱出來的時候，就在經過客廳時，聽到了自己父親和異能聯盟盟主的交談聲。

　“……普通人支配自己的身體頂多能做到表層，完成某個動作就像是運行電腦中已經編寫好的程序一樣。比如你能控制自己的身體做出某個動作，這是身體自然就能做到的事情，也可以算是‘程序’中本來就提供給了用戶的操作權限，但是在這之外，你的動作背後參與運作的骨骼、肌肉、血管、神經甚至細胞……這些‘源代碼’就是你無法更改的部分，只能通過不斷訓練來逐漸提高它們在某方面的適應性或強度。”

　席爸爸的聲音在客廳中正與謝璧講解著:“而這個小女孩則是可以操縱自身‘源代碼’的人，她可以和自己身體的每一個部分溝通並命令它們達到某種狀態，比如控制血流，改變肌肉的爆發慣性，更改細胞狀態……簡單來說，普通人的身體極限是看自己的速度、力量和關節活動幅度，而她可以直接在未經鍛煉下就強化自己的身體，達到潛力極限甚至超越極限的力量、敏捷、彈跳、柔韌……更甚至類似金剛不破百毒不侵之類的。”

　“……用意念直接命令就可以強化自身?”謝璧有些疲憊的聲音在良久之後終於也響起:“這肯定有副作用吧?”

　“當然有。”席爸爸肯定道:“比如封閉大腦就是其中一個，因為精密度太大，對身體的改造命令也就太多太繁瑣，這樣反饋給大腦的信息刺激當然會超過負荷，很容易造成精神崩潰，所以在強化自身的狀態下，她的自我保護機制會直接關閉大腦的信息接收通道，隻以條件反射來回饋動作指令……也許一開始她還只是斷斷續續的在強化和普通狀態下切換開關，但是現在顯然已經封閉成習慣了，只有等以後讓她慢慢感覺到外界的安全才能想辦法喚醒。”

　“還有，這小姑娘長期接受藥劑注射強行催化異能，似乎那個研究基地是想試探她的強化極限，但這種粗暴提升再繼續下去的話很可能會基因崩潰。而即便是現在就停止，她的身體因為之前的高強度強化，細胞也需要很長時間的緩衝恢復。”

　謝璧似乎在客廳中歎了口氣:“聽起來完全是當做消耗性的武器來培養啊。”

　完全不考慮身體副作用和壽命長短，只是一昧的強化和簡單的接收命令……如果他沒有偶然發現到這樣一個研究基地的話，這孩子還能活多久?

　也許最多一兩年，也或許更快的一兩個月。

　席爸爸雖然本身沒有異能，但和謝璧也是故交，兩人認識多年了，他一看老友這副樣子就知道對方心裡有多不好受，於是安慰的拍拍對方肩膀:“沒什麽，你也別多想了，這不好在還是救回來了嗎。”

　“異能者在人群中屬於極少部分，很難得到接納和承認，但偏偏這種特殊的存在又容易惹來覬覦。”謝璧無奈的道:“我早知道有些研究所知道異能者的存在，甚至會拿一些無依無靠的異能者做實驗，但是這麽小的孩子……她還這麽小……”

　席爸爸歎了口氣，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心情低落的老友。

　他不是異能者，對於很多事情也只是聽說過而已。曾經有些異能者的淒慘遭遇在他聽來，那時候感覺就像是新聞裡邊境小國中發生的恐怖襲擊一樣遙遠和沒有實感。

　“想開點！”最終席爸爸也只能這麽乾巴巴的鼓勵著，頓了頓後又強行活躍氣氛道:“說起來我昨天還研究了一下檔案，發現這孩子的異能其實是被定向培養的，她能夠溝通和操縱的不僅僅是自己身體內的‘源代碼’，應該還有更多可能性……以後這就是你女兒了，等身體調養好後，如果想要讓她開心可以多買幾隻小動物陪她玩，說不定將來小姑娘就有指揮小動物的才能呢?！多可愛是吧！”

　軟妹配萌物，簡直萌哭！

　謝璧似乎是腦補了一下這個美好畫面，也忍不住向往了:“好、好像是很不錯啊……”

　而席家小少年就是在這個時候抱著小娃娃走進客廳的……嗯，沒錯，在聽完了所有情報，發現這兩個大男人已經結束正經話題開始癡漢蘿莉之後。

　他懷裡的小女娃一出現就引來兩雙火熱目光的聚焦，而席修遠不愧是從小就有淡定男神風范的高冷冰山，在這種場面下仍是面不改色的自然坐到了桌邊，接著端端正正的把小娃子在自己懷裡擺好，最後才禮貌問候:“謝叔叔好。”

　謝璧眨眨眼，頗有意思的發現這個小少年配小蘿莉的畫面還挺不錯的，於是也就沒有急著去伸手接過小女孩兒，笑了笑:“修遠又能幹了不少，聽你爸爸說之前都是你在照顧……小妹妹的?”

　席修遠沉默的將目光投向自己父親。

　席爸爸也笑了，毫無正在被自己兒子譴責的自覺:“反正他也有空。”

　席修遠垂下眼睫，抬手摸了摸懷裡小女孩兒軟軟的頭髮，順便按下去一撮呆毛——呵，他怎麽不知道自己那麽有空?

　想想自己被遺棄了整個晚上外加一個上午，到現在都沒有機會再碰的科學合刊，青嫩的少年再一次深深感受到了大人的不要臉。

　兩個大人又說了幾句什麽，而正在思念那份未讀刊物的席修遠並沒有留心他們的談話內容，只知道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已經看見謝璧蹲在自己面前，正捏住懷裡小姑娘的小手笑著:“……那個鬼編號當然不用了，不過rz的話，登記戶口就叫‘容昭’吧……願她的人生從此以後能廣納光明。”

　……這名字還不錯，席修遠心想。

　再再接著就聽到自己父親的聲音也接道:“那就這麽說定了，我兒子再幫你帶兩天，等你搞定了再回來接小昭。”

　……哦，這就叫上昵稱了，席修遠再想。

　然後一秒鍾、兩秒鍾、三秒鍾後……

　等等！！

　席修遠猛然抬頭，他什麽時候答應再帶這小不點兩天了?！

　可惜很多事情如果沒有在第一時間拒絕的話，等大家都已經有了共識，這之後再反駁就已經不合適了。此時還未修煉成精的小少年還遠沒有日後的百般腹黑毒舌，面對自己親爹和謝盟主有志一同的“哈哈哈那就麻煩小修遠了”堵住口舌之後，等他終於有機會說話時，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

　再於是不僅僅是“兩天”，等席修遠真的接手照顧小不點之後，這一失足就整整的照顧了一個月。

　席爸爸忙於研究，說丟給兒子照顧就真是丟給兒子照顧，除了雇個鍾點工來家裡做飯洗衣打掃，順便帶孩子上上廁所洗洗澡之類的，其他諸如喂飯、換衣等瑣碎都交由席修遠一力承擔，而因為精益求精的性格發作，在這一個月中小少年還自覺學會了怎麽幫小孩子刷牙、揉洗頭髮不把水衝進眼睛，以及梳小辮這等終極老媽子技術。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這一個月裡已經開始接受治療的小昭昭雖然安靜封閉依舊，卻已經能在平常走路的時候自覺抓住小哥哥衣服角，小鴨子一樣搖搖擺擺的跟著，而不是需要他時時刻刻抱在懷裡。

　就在席修遠漸漸習慣這一切，並且覺得照顧一個小女娃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時候，變故就在猝不及防中突然發生了。

　謝璧搗毀的基地中還有漏之魚，這些已經瘋狂的研究人員不甘心實驗體被搶，更不願意研究成果被席爸爸得到手，拚著在被抓前往席家安裝了炸藥。

　就在某個中午席修遠正單獨在家照例給小娃娃喂飯的時候，對方突然停下了咀嚼，毫無預兆的跳下了凳子然後往他身上一撲……

　轟然炸響倒塌的畫面裡，席修遠記憶中最後的印象就是被小小身影撲倒在地後，感覺到的溫熱鮮紅色蔓延到自己身上的黏膩觸感。

　……等到他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自己和父親已經到了國外。

　完全陌生的環境，完全陌生的新家，還有已經看不見的那個娃娃。

　從父親的口中，席修遠聽說了那之後發生的事情。因為有小姑娘的那一撲，他的要害處都沒有受到致命傷，其他地方雖然有點慘烈，但只要有口氣在，用修複艙修修也就好了。

　就是小容昭突然爆發異能有點後遺症，雖然當時用強化擋住了大部分直接的爆炸威力，但畢竟細胞刺激太大，異能躁動如果無法平複的話，很可能會造成之前提過的基因崩潰結果。

　謝璧將小姑娘帶去一個官方好友那裡治療了，而為了避開可能還有的那個基地余黨的攻擊，席爸爸索性接受了一家國外研究所的聘。

　“這樣啊。”席修遠聽完自己昏迷間發生的一切事情後，許久才應了這麽一聲，然後就再也無話。

　不然還能如何呢?

　即使萬般天才，他現在也終究只是無能的十歲孩童。

　席修遠開始重新適應國外的環境，跳級、學習、熟練異能……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流逝，直到七年也如彈指一揮般過去。

　彼時席修遠已是十七歲的青蔥少年，在國外拿下了物理、化學的雙料博士學位，並且跟著父親一起在某尖端研究所做助手工作，是圈內人盡皆知的天才，還未表示出明確未來意向之前，就已經有不少大集團拋來了橄欖枝，前途一片光明。

　而就是在他以為平平無奇的某一天，結束了一期研究工作，和自己親爹一起回家的時候，席修遠就突然像是七年前被席爸爸丟了個軟團子在懷裡一樣，又被丟了個意外的消息。

　“小昭的異能躁動已經解決了，你想回國嗎?”

　已經快有七年沒再聽到這個名字的席修遠怔了怔，一瞬間竟然沒有任何誤會的就明白了這個“小昭”是指誰，而原本以為已經褪色的那些舊年記憶也重新鮮活起來，恍如隔世。

　而後他沉默良久，又清晰聽見自己淡淡應答的聲音——

　“……好。”

　於是一周之後， 在異能聯盟的南部基地器物開發部中，就多了一個剛剛報道任職的新人天才。

　又過了一個月，因其高學歷以及跟自家養女年齡相近關系，該天才被聯盟盟主謝璧指定為養女的學業補課老師。

　再接著就在當天下午，席修遠終於又一次看見了當年只有五歲的那個小女孩兒。

　那時的小女娃已經成了現在的小少女，依然是過分蒼白的膚色，依然是略顯纖瘦的身軀。只有眼睛不再如當初一般無機質的麻木，而是神色清冷……並陌生。

　不記得了啊……

　席修遠垂下眼，再抬起時已是同樣克制且冷淡如初見的表情:“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席修遠……”

　再次認識一下，我是席修遠。

　以及——

　好久不見，小昭。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