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江西風,暑意漸消。 吳歌把母親、妹妹以及一些家眷仆人送至城門外。
母親要離開岩城搬回揚城的事還是陸煜告訴吳歌的。吳歌微微有些訝異,母親突然要回揚城,難道她不想再守著父親守了幾十年的地方,難道她不會舍不得生活了二十年的吳府麽。
吳歌十分不舍,卻也暗暗慶幸。她知道岩城眼看動亂將至,在江南,母親和妹妹能遠離紛亂,被江南的細雨養潤得更好。
江南是母親的故鄉。幾個月前到江南的第一天,吳歌就已深深愛上那個地方。那裡連風都是黏黏膩膩的,吹得人晃神。似乎所有狂瀾都會被細細肢解成絲絲的雨,所有嘶吼都會幻化成溫柔纏綿的風,纏繞住人們所有的思緒。
吳歌聽母親說,父親是出遊之時在揚城遇見了母親。揚城的景甚至比吳都還要美上幾分。紅紅綠綠的夜舞歡歌,幽深的街巷和飄渺的煙雨,都是易讓來人生無盡柔腸的景致。一見傾心,便是一段風流佳話。母親跟著父親來到岩城,相守十五載,父親出征,一等就是五年。可能是再也等不到來人,母親也倦了吧。
臨走前,母親站在岩城城門口的西風之中,發絲被吹得有些凌亂。她拉著吳歌說了好大一段話。
“阿娘知道,從阿歌生下來,就是奶娘帶著,娘很少帶著你玩,教你讀書寫字。隻是偶爾在你床邊哼哼娘年輕時喜歡哼的江南小調。”
吳歌對母親投去一個安慰的笑:“就是因為阿娘,阿歌才這麽喜歡唱歌啊。”
“娘對你的確太過冷淡,雖然那時也的確情不由衷,但現在想起來著實後悔,阿歌是這麽好的一個孩子啊。”
吳歌有點不明白母親在說什麽,也不好問,便輕輕抱了抱母親。
“娘知道阿歌心裡跟娘也不親近,回家兩次跟阿娘說的最多的也是詢問有關你父親和聖上遇刺的事,娘不怪你,其實這一切都是因娘從小與你不夠親近。”
吳歌心裡頓時充滿愧疚。的確,每次回家與母親說話,都是問父親和聖上之事,卻從不聊起其他的話題。不過其他的話題,吳歌也著實不知從何聊起。她從小與母親就隔著一段似有若無的距離。
在吳歌心裡,奶娘甚至都要比母親親近。可她從未想過阿娘是故意與自己保持半分生分半分疏離。
她想問,卻覺得心裡悶悶的問不出。
而母親似是看出了吳歌眉眼中暗藏的糾結,笑了笑:“有些往事,過了太久了,就讓它翻過去吧。”
城門外,酈水邊,西風呼嘯。漫漫的黃沙似是在遙遠的天邊翻滾。
很好,吳歌的親人們就要離開這風沙漫天的地方,去一個靜止的初秋裡。那裡紅葉遍地,殘花飄搖,日漸光禿的樹枝看起來也姿態萬分。
吳歌覺得很寬心,至少,她的家人們能不受牽連。
臨行前,吳蕊紅著眼撲到吳歌懷裡,說姐姐姐姐,有時間就要去看我哦。
吳歌摸著妹妹的頭說好啊,下回見著阿蕊,姐姐要看到一個已經長大了的能乾的小姑娘。
阿蕊一定會變成姐姐一樣漂亮能乾的姑娘。
吳歌疼惜地在妹妹臉上親了一口,便把妹妹抱上了馬車。
母親猶豫地看著吳歌,半晌開口:“如果你想遠離這些紛爭,跟阿娘一起去揚城吧。你是本該擁有幸福生活的好孩子,你沒必要為了那些野心之徒的角逐犧牲你自己的生活。若是你願意,你可以拋下一切,在遙遠的南方過安寧的生活。
” 吳歌記起去吳都之時,的確想過若是能一直生活在那兒該是多美。揚城是比吳都還要漂亮的地方,若是真能在那裡生活,的確是美事。但她不能走,也許命中注定,她屬於這片北方的土地,她屬於殺機四伏暗潮湧動的岩城,她屬於會黃沙漫天北風呼嘯的中原。
吳歌笑著搖搖頭:“阿娘,我不去,父仇未報,國家尚處於安危之中,我離不開。”
“好……好,阿娘也猜到了,隻是別太委屈了自己,阿歌。”
話罷,吳歌的母親拿出一隻匣子,匣子上上了一把黑紋鐵鎖。
“這是你父親留給你的,我本想帶著它回揚城,永遠不要到你手中。可它終究是屬於你的東西。”吳歌的母親說,“匣子的鑰匙在息雲寺裡。你若是哪一天準備好了,便把它打開吧。”
吳歌一驚,父親留下的東西,怎麽母親現在才給自己。而且,準備好了,是準備什麽?
吳歌疑惑地看向母親,母親卻微笑著放下車簾,似是不想再解釋什麽。
“保重。”
吳歌隻得按下疑問,回道一聲,“保重。”
與君一別,意寥寥。
母親走後,吳歌回吳府最後收拾了一番。
滿院的花花草草平時都是母親打理,也不知母親這一走,過多久這裡會成為一片荒園。
這園子是她長大的地方,她把每個角角落落都看了個仔細,想回憶母親在這裡的點點滴滴。她努力回憶母親彎著腰折下花枝的樣子,回憶母親坐在亭子裡繡著白雲的樣子,卻突然想起了奶娘。
她想起奶娘抱著她看雁群飛回,想起奶娘舉起她讓她折杏花。
她想起每年除夕,奶娘都會抱著她看仆人們給一個一個房間掛上大紅燈籠。奶娘會每夜講故事哄她入睡。每逢到了春天,奶娘便牽著她去郊外看開放的野花,聽啾啾的鳥叫。好幾次她偷偷跑出去家和陸煜公孫晟玩,都是奶娘替她打的掩護。
她甚至想起有一次自己在外面玩的時候被西街一些大個子小男孩騙到小巷,小男孩們正要欺負哭著的她,奶娘突然出現了。奶娘趕走了那些男孩子把吳歌帶回了家。
吳歌還在不停抽泣,受驚的不安的情緒還在翻騰。奶娘摸摸她的頭說:“阿歌,你要記住,有一天若能保護你的人不在了,你便要自己保護自己。不要讓自己受委屈,不要總是那麽輕易的相信別人。女孩子可能力氣比較弱,但一定要有堅強冷靜的心,讓別人都尊重你。”吳歌抬起頭說:“奶娘你說這麽多乾嗎,你不會離開我的不是嗎。”
奶娘疼惜地把她摟進懷中。
後來的某天,奶娘消失了,吳府上上下下都瞞著她奶娘到底去了哪裡。她每天都在等著奶娘回來,她不再愛哭愛鬧,變得十分懂事,因為她怕自己不聽話,讓奶娘討厭了,奶娘就會永遠不回來了。再後來,當她得知奶娘其實已經死了的那天,她出乎意料的沒有哭。她一個人在以前奶娘經常帶她去的小花園裡踱著步,心裡想著,要讓奶娘放心,成為堅強懂事的孩子。
努力把自己從回憶裡拉扯出來,吳歌突然覺得好笑,自己本是想回憶母親的,卻回憶到了奶娘。這是不是很可笑呢,她對於自己的親生母親的童年印象,竟隻有一雙冷冷淡淡的漂亮眸子和坐在杏花下遠遠的單薄的身影。而對於一個奶娘,竟記得她臉上每一條淡淡的紋和頭上簪花上有幾顆珠子。
本是很無奈的事,神情恍惚間吳歌竟真的笑出聲來。
“在笑什麽?”身後響起熟悉的聲音。
吳歌猛地轉身,笑容還未來得及完全收住。
“你怎麽來了?你不是去看著柳月嗎?”吳歌問聶青折。
“你有些太多慮了,你為母親送行,不讓柳月跟著,柳月便一直待在陸府。可能她也覺得你再機靈也不會在送行這種事上鬧出什麽岔子。 ”
吳歌聳聳肩,不置可否,隻是覺得有人用機靈來形容她感覺怪怪的。
“怎麽,娘親走了,看著這院子徒生傷感?”聶青折問。
“倒也不是。”吳歌回答,“就是怕日子久了,母親一直打理的這園子荒了。”
“那不簡單?”聶青折笑著,“你若不介意,讓我住在這裡幫你打理唄。也正好省下我幾個月一直住客棧的花銷。”
吳歌覺得好笑地看著他:“你好意思說,你的花銷還不是陸煜出的。”不過轉念想想也的確有道理,便大方同意了,“隻要你不覺得住這麽大個宅子太寂寞,就住下罷。”
“不寂寞。”聶青折轉眼環顧四周,那眼神分明還夾雜著一絲絲說不清的眷念,像是見了故人一般。吳歌想,大概是錯覺吧。
正要告別聶青折打道回陸府,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跟那息雲寺的釋音住持似乎很熟,我以後可能有些事要拜托他,到時候勞煩你陪我去一趟。”
“吳大小姐之命,本少豈敢不從啊。”聶青折抬拳裝模作樣拱了個手。
吳歌拍拍他的肩,心說也就你現在還叫我大小姐。
她看了眼人去樓空的吳府,就像這秋天一般,熱鬧一點點凋謝枯萎。她無奈搖搖頭,離開了這個已變得有些淒涼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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