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海之上,一艘屬於阿爾比昂太古公司的客船,正開足馬力向著金國全速前進。
經過長時間的旅行,這艘船很快就將抵達金國,船上乘客的心情,也因為即將到達目的地而變的歡快起來。這時候海上航行,是一件極苦的事情。
居於船底三等艙乃至於擠在貨艙裡的乘客,忍受著饑餓與乾渴,在令人做嘔的臭味折磨中昏昏欲睡,盼望著這趟苦難之旅早點終結。住在大餐間的旅客們,則開始用各種方式慶祝旅途,高檔酒水、食物、糕點,流水般的送到這裡,吃不掉的就隨手扔到海裡。
在這裡,是聞不到異味的,房間裡各處撒了香水,盡可能的將異味掩蓋住。乘客們都是體面人,自然不會吝惜一筆洗澡費,保證自己身體的清潔。女性乘客,更會在身上施以脂粉花露,不會讓自己丟了面子。
在甲板上,幾名中國留學生正在表演一場小型的明戲,這一帶水勢平緩,倒是很適合演出。他們演的極為投入,就連洋人都被吸引過來,聚精會神的觀看。演出已經到達了尾聲,擔任言論老生的,是一個身穿白色西裝的年輕人,正舉著明棍高呼:大地**幾百秋,烽煙滾滾血橫流。傷心細數當時事,同種何人雪恥仇?……
一段慷慨激昂的陳詞結束之後,在甲板上,響起陣陣掌聲,異邦的旅客,即使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也都為他充滿熱情的表演,所拍手叫好。
明戲中的女角,是由一名二十出頭,年輕英俊的男子反串,演出一完,立刻就到艙裡脫了裙服。換上了襯衣長褲,拿起明棍走出來。此擔任言論老生的人,也已經換好了衣服,自另一邊走出,正好走個對頭。
那擔任言論老生的,卻是個二十上下的東方女子。頭上戴著一頂白色西洋小帽,帽子上鑲嵌有精致的西洋花邊,身上穿著一件雪色束腰連衣裙,將她婀娜的身姿,勒顯的淋漓盡致。肌膚如雪,眉目如畫,瓜子臉龐,高鼻櫻口,眉如遠山,目若秋水,扮成男子,已經讓船上泰西佳麗秋波暗送,恢復女兒本相,更足以顛倒眾生,讓天下男子為之折腰。
兩人一路同行,反串演出,已經相處的極熟,可是看到這女子的如花美顏,依舊讓這個男子有些發呆,遲遲不肯挪開眼睛。
那名女子並未發覺這一點,而是穿著羊皮小靴,輕快的走過來“大衛,你在想什麽,怎麽呆住了?”
名為李大衛的男子一愣,連忙掩飾著笑道:“沒……沒什麽,冷荷,我只是在想,你的表演實在太好了。如果不是知道底細的人,根本發覺不了你是反串。”
“哦?大衛你是在說我不男不女?我生氣了。”剛剛二十歲的陳冷荷,稚氣未脫,俏皮的轉身,仿佛真的生氣了。
大衛連忙解釋道:“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的情緒很飽滿,聲音很有力量,這種力量,即使是男性都未必能有,作為女性,就更難得了。絕對沒有冒犯的意思。”
“呵,瞧你急的,跟你開玩笑而已。”陳冷荷轉過身來,臉上戴著惡作劇得逞的微笑,讓大衛無奈的搖了搖頭。陳冷荷道:“這並不是我的表演,而是作者的功勞。這一段猛回頭,寫的字字有力,如同鐵騎突出,刀劍鏗鏘,任何人朗誦時,都會被陳天華烈士的情緒所感染,不知不覺,就讓自己投入其中。再說,我不認為女性的情緒就會弱於男性,男人可以做到的事,女人都可以做到,即使是葛明、變革,這些為國為民的大事,女性一樣可以擔任主力。即使不能衝鋒陷陣,白刃搏殺,也可以輸捐前線,看護傷員,總之,葛明是不能不能把女性同胞拋棄在外的。”
李大衛已經了解到,陳冷荷是一個男女平權的堅定支持者,在阿爾比昂就曾經撰寫章,支持女性享受與男子平等的工作、福利、參與選舉的權力。自然不會逆她的意思,附和道:
“沒錯,帝象先生事實上,也一向支持男女平權,共同為解救中華民族而奮鬥。在這個事業裡,男人和女人,只是性別有差異,但沒有高低之分。”
陳冷荷點頭道:“孫先生倫敦蒙難時,我還曾經想去拜見他,可惜沒有成功,如果有機會,你一定要帶我去見他。我早就聽說過孫先生的大名,比起康祖詒,梁任公等人所提出的改良之路,孫先生的葛明之路,才是一條正途。從皇族內閣就可以看出,旗人根本沒有改良的願望,也不會交出他們的權力。要想挽救這個國家,只能通過一場武裝葛明,推翻這個朝廷,把權力奪回來。”
李大衛點頭道:“我非常同意你的意見。比起你方才所朗誦的猛回頭,我對於陳天華烈士的另一段字感觸更深:“醒來!醒來!快快醒來!快快醒來!不要睡的像死人一般。……我漢種一定能夠建立個極完全的國家,橫絕五大洲,我敢為同胞祝曰:漢種萬歲!中國萬歲!”
“沒錯,我們就是要把這種思想,傳播給每一名同胞,讓大家醒來,去戰鬥,去進攻,讓這些洋人,再也不能奴役我們,不能再任洋人欺凌。這次回國,我一定要說服我父親,讓他拿出銀子來支持葛明,而不是修別墅,建善堂。只有葛明,才能挽救中國,才能挽救中華民族。這是關於民族,關於國家生死存亡的大事,我們每個人,都不能置身事外。”
兩人邊說邊走,已經到了李大衛的房間外。他原本住的是二等艙,在船上認識陳冷荷之後,陳冷荷向船長支付了一筆升艙費,將他提到了大餐間來住。兩人進到房裡,李大衛拿出一個瓷盤,上面蓋著銀蓋子“猜猜看,裡面是什麽。”
“不猜,我只會……硬搶!”陳冷荷身手很敏捷,猛的衝上去,掀開了上面的蓋子,隨即就笑了起來“春卷!大衛,你真是太棒了,在這阿爾比昂人的船上,你從哪裡搞到的春卷?什麽餡的?”
見她很沒有形象的大吃起來,大衛笑著把手絹遞過去“船上的司務長,是咱們的松江大同鄉,家鄉口味是他自己做來吃的。我與他一論鄉情,他就分了些給我,就便宜了你這個讒嘴貓。你還想吃什麽,我和他相處的很好,可以讓他做。”
兩人雖然沒有明確表態,但是彼此之間,已經認定了對方戀人的身份,陳冷荷也沒有避諱的在他面前大吃。等到將幾個春卷吃完,她才笑著說道:
“豆餡的味道很好,是正宗的老松江味道。我在好吃的面前,從來不會矜持,那樣就吃不到了。我現在想吃……德興館的醬爆櫻桃、老正興的春筍火腿川糟、老合記油淋乳鴿、南翔小籠包……總之好東西太多了,現在好想一步飛回松江去吃。”
看著李大衛朝自己笑,陳冷荷也有些不好意思,“大衛,非常謝謝你,這次旅程正因為有你,我們的明戲演出才能這麽順利。那個……”她停了停,玉面微微一紅“回到松江以後,你可以來我家麽?我想向爸爸正式的介紹你。”
這就是見家長的意思,李大衛尷尬的一笑“我……我當然是願意了,可是你知道,我爸爸只是經營一個很普通的紡織廠,跟陳老板相比……”
陳冷荷卻搖頭道:“大衛,你這樣說太讓我失望了,你也是在阿爾比昂留學的,為什麽居然有這種封建腐朽的門第觀念?我們戀愛,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既不用覺得害羞,也不用覺得不可見人。同樣,我們兩個的愛情,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情,與第三人無關。讓你去見我的父母,是因為他們是我最親近的人,應當知道我是在和誰戀愛,而不是向他們報備。這不代表,他們可以干涉我們,愛情是很神聖的事情,不應該被門第、金錢、地位所影響。男人可以選擇妻子,女性可以選擇丈夫,這才是我們應該建立的新世界。再說,我讓你見我爸爸,除了這個原因外,也是想讓你幫我,向他宣傳一下進步思想,畢竟他太傳統,太古板了,對於葛明黨人的看法不好,我想有一個興中會骨乾跟我一起去勸說,效力總是更大一些。”
李大衛此時自然無法說明,自己只是加入了興中會,距離骨乾還差的遠,至於冷荷的偶像孫帝象,也只是屬於自己認識對方,對方不認識自己的程度。隻好應付著“一定,宣傳葛明,我責無旁貸。如果陳老板可以慷慨解囊,我們的事業,就更有希望了。等到葛明成功之後,孫先生不會忘記陳老板的貢獻,肯定會有所補償。”
陳冷荷搖頭道:“不要說補償,志士們為了國家流血犧牲,我們只是捐了一點點錢,接濟糧食軍火,這是應該做的事情,怎麽可以要補償。我們的國家如果不變的強大,就只會任人宰割。就像這次的阿爾比昂股票風波,洋人公然耍賴,破壞了金融規則,利用消息上的滯後,讓中國的經濟蒙受了巨大損失,將泰西的金融風暴,轉嫁到了中國頭上。如果我們的國家強大,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李大衛心裡也在擔心自己父親的紡織廠,是否能挺過這次風浪,但是船上信息不便,根本沒辦法取得。只能籠絡住陳冷荷,有了這個戀愛關系,向陳家貸款,總是方便一些。
他向前挪了挪身子,叫了一聲“冷荷,我……”
陳冷荷卻已經想到了什麽似的,猛的跳起來“我要回艙去,這次的阿爾比昂股票風波,是一個很好的反面教材。我在阿爾比昂學了這麽多年經濟,就是為了經濟救國。我現在就去把這次股票風波的得失及教訓整理出來,為未來的銀行發展做準備,說不定以後我寫的東西,會成為國內金融學子的參考讀物。”
“你還是想著建立女子銀行?這……在目前的金國恐怕很難。”
“是啊,所以才需要葛明,等到葛明成功,男女平權之後,女人擔任總經理的女性銀行,在金國就能成立了。我現在就得做好準備,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你先忙,我回去寫東西了,對了,謝謝你的春卷。”
走廊裡,響起輕快的腳步聲,李大衛苦笑著搖搖頭,與她親熱的計劃,又泡湯了。這個陳冷荷雖然對自己不像名字那樣冷漠,生性也很活潑好動,但卻並不放蕩。即使確定戀人關系後,也不得一親香澤。這些年阿爾比昂留學,雖然養成了她男女平權的意識,卻沒讓她養成開放的習慣,倒是很難上手。
躺在軟上,抬頭看著屋頂,李大衛在心裡暗自盤算著,到達松江之後,自己應該和父親好好商量一下,用什麽方法,能促成這門婚姻。只要婚事一成,自己家的紡織廠就能獲得資金支持,發展壯大。再趁這個機會,以培訓護廠隊的名義練一支武裝,等到葛明開始時,奪取江南局,靠那裡的武器為發家根本,自己或也可以開府一方,做一番大事業。
他盤算著自己的人生規劃,臉上不由露出了一絲笑意,美人青睞,這是好兆頭,自己該交好運了。
船終於到了松江碼頭,陳冷荷拖著沉重的皮箱,在碼頭上張望了許久,也沒看到自己家的仆人,不由跺腳嬌嗔道:“人都到哪裡去了?真是的,不來接我,太不像話了。”
“或許他們太忙,你看,我家的人也沒來。”李大衛安慰著,隨同陳冷荷到阿爾比昂,照顧她飲食起居的高媽過來,幫她提箱子。又故意用身體,把李大衛和自己小姐隔開“小姐,我們先回家去,讓老爺罵一罵他們,一準是又去偷懶了。”
李大衛上前道:“我幫你,在阿爾比昂留學時,我自己步行兩小時的,這點路,難不住我。”
“李先生,不必麻煩了,我做的來。大家下了船,各走各路比較好。”高媽對這個半窮不富的家夥並沒有多少好感,如同護崽的母雞,阻礙著他與自己家小姐的接近。
兩人拖著行李下了船,碼頭上的苦力,比過去多了不下十倍,剛一下船,就有一群人圍上來,把這兩人嚇了一大跳。這時,一個老人氣喘籲籲的分開人群進來,見面就道歉“三小姐,對不起,我歲數大了,擠不過他們,現在才來。”
陳冷荷見到自己家的管家,才略微放心了一些“忠伯,您這麽大年紀了,怎麽還自己來,阿福,阿保他們呢,年輕輕的就知道躲懶,不像話。”
“這……咱們先回家,有什麽話再說。我已經叫了車子,馬上就過來。”他報出名字,碼頭的苦力就不敢騷擾,全都躲到一邊,有幾個人主動過來,幫陳冷荷搬行李。陳冷荷又看向李大衛“忠伯,這人是我朋友,你也幫他叫一輛車。”
“不必了, 我自己可以走,你先回家,我回頭去拜訪。”李大衛很有紳士風度的拎起了自己皮箱,向碼頭外走,陳冷荷與高媽則隨著管家出了碼頭。坐在洋車上,她向四下張望著“誒?忠伯,爸爸怎麽沒來接我,他工作再忙,接我的時間總該有?”
“老爺……老爺有點事,走不開,等到家就見到了。”
“哦,怎麽,松江在鬧災荒麽?路上怎麽多了那麽多粥棚?山東巡撫趙冠侯放賑……這個山東巡撫,怎麽跑到松江來放賑了,莫名其妙。咱家放賑的地方在哪,領我去看看,我要看看他們放的粥是不是比官府的粥稠,官府放粥,向來是吃不飽的。”
“小姐……我們先回家,老爺和夫人都在等您,有急事要談。”
雖然對於管家的態度陳冷荷很不滿意,但是老總管年高有德,她也不好申斥,隻好跟著車子,一路來到家門口,只是話就少了。等到了別墅外頭,卻見別墅外,站著十幾個背的華人巡捕。在門上,貼有大紅的喜字,等到她下了車,就見一個五十幾歲男子正從門裡出來,邊走邊回頭道:“這事就這麽說定了,這兩天咱們就辦喜事,地點就在公館,我可要討一杯喜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