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瀾狼狽而出時,見到一部分右軍官兵運輸材料,搭建營造。他本身不通軍事,自然看不出其在幹什麽。直到他帶兵趕到時,才發現,整個胭脂胡同已經變了樣子。
在他們面前,是成排的柵欄、拒馬,以及一米高的胸牆、街壘。在這些工事後面,則是手持步槍,嚴陣以待的右軍官兵,炮兵陣地上,大炮已經掀去炮衣,黑洞洞的炮口對著外面,隨時處於擊發狀態。
這裡駐守的兵力,比他方才所見還多,顯然又得了援兵。武衛後軍帶兵的很有幾個老軍伍,一下就看出來厲害。這種工事,是洋人習慣修的,修成之後易守難攻,他們又缺乏重武器,面對這麽多犀利槍炮加上有工事保護的右軍,怕是難以吃的下。
至於飛虎團倒是不懂這些,可是看到槍炮刺刀,就知道不怎麽好打,承瀾怒道:“怕什麽,我就不信,他們敢開槍!”
話音未落,霍虯已經高叫道:“奉兩宮旨意,武衛右軍協助步軍統領衙門彈壓地面,若有盜匪趁火打劫,一律革殺勿論。步兵,準備!”
密集的鼓點敲響,前排步兵齊刷刷的舉起槍,看著承瀾一行,目光裡透著凜然殺氣,只要對方稍有異動,他們會毫不猶豫的扣下扳機。
武衛後軍的帶兵官一拉承瀾“瀾公,您往後躲一躲,這實在太危險了。他們只要一開槍,您就是靶子。”
承瀾雖然是想要報仇奪美,可是看到這麽多槍炮,卻又有點害怕了。趙冠侯的決心和膽量,超出他的預料,為了個名紀,卻是什麽都豁的出去,竟是不惜抓破臉跟自己在京裡火並。以目前所帶的人手,看來是真的吃不下他們。可是就此退走,又心有不甘,隻好揮揮手,命令後軍在外列陣,,呈包圍態勢,與防范這片區域的武衛右軍,對峙起來。
一些膽大的人,遠遠的看熱鬧,小聲議論著“今天楊翠玉出閣,瀾公帶了這麽多兵馬,來給她當護法?不知道裡面是誰這麽大的面子,自己在裡面享用美人,卻讓瀾公在外面做侍衛。”
鳳儀班內,段香岩剛剛唱了一段鴻鸞喜,又舉了酒杯,給趙冠侯與楊翠玉敬酒。他上次因為救援沈金英不利,差點被袁慰亭直接革職,現在以管帶銜留任,權柄大不如前。隻好想盡辦法巴結著趙冠侯期待其為自己美言幾句,讓自己早點恢復原職。
他原本是受命帶兵彈壓地面,捉拿不法拳民的,可是聽到鳳儀班這打架的事後,立刻帶了本部一營前來增援,且攜帶來大批工程材料。外面的工事修建的如此之快,既有將士用命之因素,也有他提供材料的功勞。加上其帶兵的本事雖然平庸,可是在風花雪月上的本領卻是一流,吹拉彈唱無一不精,有他在,氣氛上倒是不差,與那些前來賀喜鬧席的紀女打情罵俏應付自如。
九媽偷著到外面去了一回,見到右軍的布置,心已經涼了大半截。看來翠玉和瀾公,總歸是沒了指望,悄悄藏的迷春酒,最後隻好一潑了事。
眼看天色不早,趙冠侯舉起杯來“這杯我替翠玉喝了,然後我們就不喝了。今天喝的不少,不好再飲,香岩,你在外面替我支應著,等回頭,我保你的前程。”說完,拉著滿面緋紅的楊翠玉回了她的臥房,外面留下段香岩應付一切。
今天是楊翠玉出閣,鳳儀班隻做她一個人的生意,往日裡喧囂無比的院子,如今倒是格外寂靜。只能聽到天井裡傳來胡琴聲,笑鬧聲,以及遠方的槍炮聲。
楊翠玉滿面緋紅,周身酥軟,幾乎是被趙冠侯抱著回的房。等坐定身形之後,她才問道:“外面那動靜,可是又打仗了?”
“八成是,我估摸著是東交民巷那邊又開火了。不過沒有大炮,不可能打的進去。他們是送死,打不出什麽結果來。今天是咱們的好日子,別理他們了,隨他們折騰。來,我們兩個說說話。”
翠玉嫣然一笑,先從身上,把那柄鋒利的匕首拿出來,放回了抽屜裡。“總算是沒用上它,原本我以為,咱們就要永別了,沒想到,老天爺總歸還是可憐我。”
趙冠侯從箱子裡取了紅蓋頭為她蓋上,又用秤杆挑了去,一如普通人家娶妻相同。完成這儀式之後,坐在翠玉身邊道:“其實,今天我即使不來,你也不該用刀來做蠢事。我不希望你為了愚蠢的貞潔,就斷送自己的性命,比起那些,我更在意的是你的人,你的心,而不是你是否完整。承瀾是宗室,又掌大權,如果我今天不到,你根本無力抗衡屈從於他,亦無錯處,怎麽會以為我會因為這種事,就不要你。”
“那……那假如今天你沒來,我亦屈服於他,你不會怪我?”翠玉水靈靈的大眼睛看著趙冠侯,後者點點頭“當然,我不是那些俗物,在意的也不是那些。其實說起來,以你的名氣才情,想找個好郎君並不為難,跟了我,反倒要受苦。我的情形你是知道的,家裡既有正室,又有十格格,我都不敢保證,你是否會受氣……”
翠玉粉面通紅,輕輕咬著下唇“我不怕,翠玉生來就是苦命人,只要你肯要我,我就給你做小。不管受多少苦,我都不怕。今天我得罪了承瀾,這碗飯是不能再吃了,可是我不怕,總不過是一死,把這要是拋開,還有什麽可怕的。你若是不想接我進門,我也不會逼你……你有你的難處,我知道”
“怎麽會不要?咱們過了這三天,我就跟九媽說,把你帶走。她敢說個不字,我就搶人!”
翠玉噗嗤一笑“你啊,隻一瞪眼,估計九媽就會嚇死了,這件事倒不難談。可是你要陪我三天,這話我是不敢信。現在京裡戰事這麽急,你還能陪我三天?”
“京裡戰事不管多急,該陪你總是要陪你,這場戰爭是老佛爺要打的,不是我要打的,我為什麽要為了她的安排,而讓你受委屈。現在你是新娘子,你最大。可惜啊,京裡鬧飛虎團,照相館都找不到,否則我們應該留一張合影的。我和寒芝、十格格、簡森、美瑤都有合影,我們也該有一張。”
楊翠玉的眼睛裡,多了些水霧,直到此時,她終於相信,這個男人貪圖的並非她的容貌,而是對她真的有情。於她這種女子來說,得遇如此良配,就是三生修來的造化,將來為了他受多少委屈,自己也心甘情願。
她輕輕的將一方白布鋪好,於她而言,這東西的意義格外重要,出身清樓,只要靠這個才能證明是把完整的自己交給了他。至少在未來的歲月裡,不管有多少冷眼或是閑言碎語,她都得讓這個男人知道,自己的忠貞與堅持。
雖然未曾有過經驗,但是在清樓受過相關訓練的她,並不是那些普通女子可比,自信可以應付接下來的場面。但她依舊羞紅了臉,輕聲道:“今晚上你要憐惜著翠玉一些,不要讓我在姐妹面前丟臉,再……再讓我給你生個孩子吧。我要做你的女人,從良,給你生兒子。”
另一邊的九媽則關上房門,悄悄的整理著積蓄,將這些年的所得,一一清點乾淨。外面欠著的一些債,多半是死債,不用還了。一些人欠自己的局帳,也怕是要不成。
總算是自己手裡存了這麽多現錢,到了山東,或許再弄個班子也不為難。只是手下的姑娘,又有多少願意跟自己走,而就算想走,又如何走的成?看著繡樓方向,她朝地上狠啐了口唾沫“賠錢的東西!本來打算指望你發一筆橫財,可是卻在你身上栽了個大跟頭,看你將來,有的是時候哭。”、
這場男人與女人的戰爭,伴隨的是拔步床輕輕的搖動,以及女子細如管簫的甜蜜吟唱之聲。伴隨著戰爭,有片片桃花飄落,充滿浪漫與幸福。而另一個戰場,則只有殘酷死亡與絕望,遠沒有這裡的溫馨氣息。
東交民巷外,火光耀眼如同火龍,喊殺聲金鼓聲與槍炮聲混在一處,將京城攪的煩躁不安。飛虎團上萬名團民與武衛後軍聯手,對於東交民巷使館區展開了瘋狂進攻。由於本該協助進攻的趙冠侯在溫柔鄉裡進行另一場戰爭,武衛後軍就只能以自己所攜帶的輕型土炮,朝使館轟擊。
那些土炮威力太小,根本炸不開厚重的院牆,設在使館與俱樂部之間的高樓,被土炮轟擊半天,樓依舊不倒。上面的洋兵以步槍向下進行點名射擊,後軍衝擊幾次,都被堵了回來。
使館內的洋炮和步槍形成了密集的火力網,如同死神張開懷抱,擁抱著每一名闖入者。飛虎團以幼童當先,成年人壓後的方式連衝幾次。幼童死傷不計其數,成年團丁傷亡卻極有限。
他們被這槍炮火力嚇的不敢再行衝鋒,只是強調著“仗不能這麽打,洋人妖法厲害,裡面有老妖孽坐鎮,使妖術壞了我們的神通。必須得請幾個法力高強的老師父過來坐鎮,否則鬥不贏他們。”
另外一人則道:“都是漢奸壞事,這麽久了,洋人的使館裡糧食、槍彈毫無短缺,大炮都有炮彈,這肯定是有漢奸給他們送。不拿住漢奸,這地方怎麽可能攻的破?”
董五星心知,給使館送糧食送水果送炮彈的槍彈的,正是宮裡那位老太后。她一方面既要和洋人宣戰,另一方面,卻依舊派人接濟果蔬槍彈,顯然是為了將來和談做準備,自己和後軍,就只能算是拋出來的棄子。
一想到將來和談若起,自己這後軍必成替罪羔羊,他氣的火冒三丈,親自帶隊衝了兩次,自己差點中了槍,隻好退了下來。他也發現,自己的武衛後軍,表現的不如平時英勇,進攻時瞻前顧後。即使是自己的親信部隊,攻擊時腳步也不像在西域那般輕快,更少了那股一往無前的敢死氣質。
他心裡有數,這些人多半都在這段日子發了財,身上有了錢,就有了私心,想著回去之後可以享受,並不想把性命糊塗的交代在這裡。進攻起來,就沒了底氣,想要靠著人數以多為勝的計劃,多半是要失敗了。
李來忠的臉色同樣難看,他指望著用來打天下的飛虎團,現在卻已經有些不服從自己的調遣了。看著這些推委,懼怕,不敢上前的團民。這與自己想象中,氣吞萬裡如虎,最終掃蕩女真靼虜,光複漢家河山的義師,完全是兩回事。而他們在面對洋人時怯懦,在洗劫大戶商人時卻又格外的勇猛,就連自己的命令,現在也敢於對抗。
難道自己真的製造了一頭怪物,這頭怪物,已經反過來要攻擊它的主人了?李來忠把頭搖了一搖,這種想法太過荒謬,不管怎麽說,這就是一群頑愚鄉農,有什麽駕馭不住的。 眼前的當務之急,還是這些洋人的使館。
咫尺天涯,卻無論如何,都攻不過去,他將牙一咬,用手指著肅王府的圍牆“集中所有火炮,給我打那裡。洋人的房子都是鋼瘤子磚,咱們的炮打上也沒多大用,打塌這裡的圍牆,還有個指望!”
炮擊持續到第二天清晨時,肅王府的圍牆終於被轟開,藏在那裡的教民,逃到周圍幾個使館裡去躲藏,武衛後軍總算是取得了一個勝利。董五星也長出了一口氣,一晚上的戰鬥,總是沒有白費力氣,洋人的防線,總算出現了一個破綻。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向朝廷討要火藥鐵沙,外加犒賞錢糧,接下來才好擴大戰果。
其手下的兵弁一夜苦戰,人困馬乏,飛虎團更是不耐久戰,這時已經七倒八歪的找地方睡過去。董五星吩咐身邊的中軍“去,把承瀾身邊的人叫來,他們那是生力軍,這時候,就得看他們露臉了。”
當陽光落向京城大地時,孤零零地承瀾看著那些士兵和團民離開,身邊就只剩了幾個府裡的下人。對面兵馬依舊,陣型嚴整,刺刀大炮反射著的陽光,想著一晚過去,諸事已諧,頹然的坐在地上,用手捶著地“完了,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