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轎繞著小鞋坊外面轉了十幾裡路,露足了威風,才回到小鞋坊拜堂。一弓三箭、邁火盆等流程,一路走下來,趙冠侯不管心裡對這些儀式是什麽看法,但是在這個時代,就必須守這個時代的規矩。到了拜堂時,蘇瞎子被人攙出來受了一拜,又要緊攙回去,怕他當眾發瘋,丟了體統。趙家沒了先人,沒有高堂可拜,就隻好拜拜神牌。新娘子被送進新房,由薑鳳芝陪著看家,新郎則還有一堆事情要應酬。 狀元樓內,李秀山、曹仲昆早早的就來了,趙冠侯舉著酒碗從樓下敬到樓上,若是喝酒,怕是就要醉死。好在早有一些手下為他擋酒,旁人也知道他身份,不好生灌。
先是與眾位仁字輩的同門見了禮,寒暄幾句,隨後就來到李秀山這一桌坐下。李秀山拍拍他肩膀“兄弟,有福氣啊。娶了這麽個漂亮媳婦,是該多喝幾杯的。你跟別人不喝可以,我們這一杯,可是一定要喝的。”
趙冠侯也不推辭,酒到杯乾“兩位兄長的酒,我肯定是要喝,這次多虧了二位哥哥的幫襯,才有了我的今天。今天這喜事,兩位兄長也受累了,我這再敬你們。只可惜二哥不在,他要是在,咱們弟兄四個好好喝幾盅。”
“他忙買賣的事,咱就別提他了。敬酒的事不急,你該想想,後面的事怎麽辦。”李秀山放下筷子,四下看一眼,他這桌坐的除了他和曹仲昆,就是兩名李家的親戚,也是水梯子魚鍋夥裡,說了算的把頭。見此情景,知道自己家少當家有些貼己話說,便尋個借口,都先離了席。
其他人就算想靠過來,也自有人擋住,李秀山這才放了心,他四下掃了兩眼“那位十爺,還有那位姓楊的朋友呢?前面看他們忙和,怎麽到了開飯時,就見不到人了。”
“金十那人性子古怪,再說人家出身高門大戶,看不上咱這市井之人,嫌這地方鬧騰,只是遞了如意之後,就帶著那位楊朋友回利順德了,說是不在這吃。”
曹仲昆道:“遞如意?那是女真人的規矩,遇到喜事就要遞如意,這位爺看來果然是個宗室覺魯之類的人物。別的不說,就說他送你那禮物,整桌的仁皇帝官窯定燒瓷器,這東西先不說值多少錢,它就沒地方弄去啊。還是他有辦法,說送就送了,能交上這樣的貴人,是你的運道,可得把握好了,說不定,你就能離開這一行了。”
李秀山點點頭“大哥說的極是,你是該考慮改行了。混混這碗飯,不適合成了家的人吃,雖然你現在入了漕幫,有了班輩,若是做袍帶混混替人了事,也有一口飯吃,但是總歸不是什麽長久之計。我知道,蘇姑娘有大才,可以給租界那邊寫稿,但終究男人不能指望女人養著不是。以你現在的財產,若是做點生意,也足夠本錢了,但是我倒是勸你另想條路。”
他用手指指元豐當的方向“你這次是成了名,可是龐家的臉,就被你踩的不成樣子了。再說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龐金標那人,不可能忍下這麽大的一口氣。那位十爺要是一直住在津門,你倒是可以不用怕他,憑你們的交情,龐金標也不能把你怎麽樣。但是他總歸是要回京的,他一走,你又靠著誰的勢力?龐家畢竟掌握著防營,若是成天找你麻煩,就算是我和大哥,怕是也不容易護持住你。”
趙冠侯也知他說的是道理,強龍不壓地頭蛇。這次能鬥倒龐家,多半還是那新聞紙佔的功勞大一些,自己現在有了一些錢,生活上不成問題,但是終歸沒有足夠硬的靠山,
跟龐家長期相鬥,不見得會有便宜。 當然,他可以選擇更簡便的辦法,買一支槍,然後解決掉龐家所有人,但問題是,這樣的辦法並不適合一個成了家並且希望讓妻子過上安定生活的人。
如果不是蘇瞎子被嚇成了半瘋,他倒是考慮過搬家,比如乾脆就住到京裡去。可是現在蘇瞎子的身體狀態,並不適合挪動,再者就是蘇寒芝自己,也很有些故土難離,不願意離開津門。
李秀山見他沉吟不語,又說道:“蘇姑娘或許能跟報館說上話,可是不能每次都指望卡佩領事出來。你們終歸是不住在租界,洋人的勢力,不是每次都好用。所以我倒是給你想了個路,不知道你肯不肯走了,那就是:投軍。”
“投軍?”趙冠侯愣了愣,以他前世的殺人經驗,如果投軍,未必會成為一個優秀士兵,但大概會有機會成為一個優秀的殺人機器,只要不是運氣太矬,一上戰場就被流彈乾掉。
但是他卻沒想過要投軍,現在的金國,怎麽看也不像是太平盛世,當了軍人,說不定就要承擔作戰任務,到時候又要陷入殺人與被追殺的循環裡,那樣也未免太無聊了。
曹仲昆也點點頭“老三這想法不錯啊,投軍!這個辦法好。咱袁大人這人有個好處,護短。只要是新軍的人,只有他可以發落,別人萬不能動其分毫,當年小站剛練兵的時候,有個弟兄不學好,搶東西還殺了人,這事被言官知道了,要把那士兵法辦,結果怎麽著?袁大人寧可自己被彈劾,也不肯交人,等到把這事平息下去之後,又親手斬了那犯法的士兵。大人有話,新軍犯事自己可以殺,別人卻不能動,你若是入了伍,就是袁大人手下的兵,他龐金標區區舊軍一管帶,也就不用怕他了。”
“那位十爺,也是個有辦法的人,如果你想投軍,不妨跟他說一說,或許他能找到一點關系。”李秀山又敬了趙冠侯一杯酒“以冠侯你的才乾,若是從小校乾起,未免太過屈才了,我的意思是,想辦法進武備學堂,當軍官!龐家的二兒子龐玉樓,現在就在武備學堂進學。我相信以你的身手,進了學堂,就比他強。將來做了軍官,未嘗沒有一番大作為。當然,要是你覺得托金十不方便,我和大哥也能為你跑一跑,只是要多花些錢。”
曹仲昆尷尬的一笑,昭信股票那事上,他分了趙冠侯大半紅利,總覺得心裡過意不去,此時道:“要是那樣,冠侯你不用出錢,我來出就好了。那裡幾位教習我都認識,給他們使些錢,補個名字總是行的。”
趙冠侯未置可否,只是笑了笑,感謝了一下兩人的好意,不管怎麽說,他今天剛辦喜事,一入了營伍,就要和妻子分開,他卻是不情願的很。
這當口,忽然一個人風風火火的從下面猛衝上來,幾名混混隻當是來鬧場子的,二話不說就迎上去準備來個狠的,可那人卻乖覺的很,站在樓口大喊起來“冠侯……是我,你四哥!好險啊,要不是到新房那邊,差點把這事錯過去,我自罰三杯好了。”
曹仲昆聽到這聲音,就曉得是自己兄弟曹仲英,忙招呼著讓他過來坐,至於這投軍的事,被這個意外來客一攪,也就說不下去了。
曹仲英年紀與趙冠侯仿佛,穿的長袍很是體面,但是風塵仆仆,一看就知道是趕長途來的。他當初中了仙人跳,多虧趙冠侯解救,兩人就換了帖,拜了把子。至於曹仲昆,則是因為這事,也與趙冠侯換帖。但是曹仲英性子毛躁,行事也多荒唐,論起交情來,反倒是曹仲昆與趙冠侯更近一些。
前者曹仲英到山東去販阿膠,始終未在津門,這時匆匆趕回來,身上卻隻背了個小包袱,看上去不像滿載而歸的樣子。曹仲昆見他過來就猛喝了幾杯酒,接著就像餓死鬼投胎一樣,飛快的朝嘴裡填菜,覺得在朋友面前很有些丟人,皺了皺眉頭問道:“老四,你這沒回家,直接過來?”
“回家?我哪敢回家啊。”曹仲英邊說邊朝嘴裡丟個丸子,卻被燙的齜牙咧嘴,連灌了幾口酒才緩過來。“我這從小站一下車,就奔軍營找你,到那一問,說是你給把兄弟慶喜事告假了,我就料到是冠侯和寒芝那成親了。結果趕緊又等火車到老龍頭,到趙家一看,一大堆女眷在那,碰見鳳芝妹子才知道你們奔了狀元樓了。我說冠侯,你這是借了多少債?這狀元樓擺流水席,得破費幾百兩銀子吧,你哪來的這麽多錢?將來又指望什麽還啊。”
“四哥,好生吃你的吧,我現在自己有了錢,辦這事沒用借債。看你這模樣,我倒是覺得你該擔心一下你自己,這趟販阿膠,不太順利吧?”
曹仲昆頗有些尷尬,忙說著“今天大喜的日子,大家喝酒,不提那些閑事。”可是曹仲英卻是主動接過話來
“誰說不是啊,何止不太順利,我這回是黃鼠狼烤火,毛乾爪淨,銀子一分沒剩。若不是遇到個津門同鄉告幫,借了點車票錢,怕是隻好要飯回津門了。”
曹仲昆被李秀山看了一眼,隻覺得面上無光,臉色也就難看起來“老四,你這次又是把銀子賠在哪個野女人身上了?我就跟你說過,出門在外,小心為上,你準是又犯了老毛病,被人家丈夫堵在房裡了吧?”
曹仲英為人喜好美色,猶好以金錢拯救誤入歧途之女同胞,津門的三等堂子乃至半開門,土窖裡,多有其相好。本身生的相貌一般,卻認為自己玉樹臨風,總覺得良家女子見到自己,必會暗送秋波,乃至解衣相就。前者中仙人跳,就是在這上栽了跟頭。
可他偏生又是屢敗屢戰的性子,明明吃了虧,卻不肯悔改,拿了曹仲昆寄到家裡的銀子做本錢經商,多是有去無回,偶爾賺了一些錢,又不知收斂。
不是遇到妙手空空,就是遇到梁山好漢,更多的時候,則是報效在女人身上。為此曹家老父也沒少用棍子來打,卻是死活也改不過來這個毛病,這次又是全軍覆沒,曹仲昆想來,多半是又犯了老毛病。
可是他聽了這話,連連搖頭“三哥,你怎麽能在外人面前這麽說我?好歹兄弟我也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哪能這麽沒面子。我這次在山東采辦阿膠,可是謹慎再謹慎,小心又小心,那客棧的老板娘,一個勁的拿話撩我,我都沒上當……”
連說了幾樁自己在路上如何做柳下惠,見到三哥面色難看,他才切入正題“好死不死,本來把阿膠的生意都談妥了,隻說那天交錢辦貨,哪知,那家主人好生生的練了拳了。我到那去,正遇到拳民,這下可倒了大霉。”
“練拳?”李秀山一臉不解“山東武風極盛,好武藝的人很多,遇到個商人練武,倒也沒什麽奇怪,怎麽倒是連累了四爺折本?”
“不是那個拳,他們練的是什麽坎字拳,又是掐訣,又是念咒,說是能請來天兵天將上身,練成之後,刀槍不入,就算是洋槍,也傷不了分毫。我也是一時好奇,就跟著去看看,誰知道這幫人練拳是練拳,另有一遭,最恨洋人,就連洋人的東西都恨,甚至連個洋字都不能提。洋火要叫取燈,洋布叫寬細布,至於對教民,更是視如寇仇……我偏生入了教,還要他們認出來了……”
“四哥是教民?我怎麽是頭回聽說,看你這辮子,可是沒剪。”趙冠侯打個哈哈,曹仲英也不惱“我入教就是為了洋氣,再說現在大金的官都怕洋人,我入了洋教,就為了借點勢力。再說我入這洋教可好,不是什麽天主堂,極度會,這叫******,那教士說,入了這個教,一個男人想娶多少媳婦就娶多少媳婦,不受處置,你想這教我憑什麽不入?”
曹仲昆咳嗽兩聲“老四,越來越不成話了,怎麽吃著金國飯,卻去入了洋教。讓爹知道饒不了你,你入洋教的事,他們那幫練拳的又是怎麽知道的?”
“別提了,我是入教那村,離我買阿膠那村,差好幾百裡地呢,我覺得是沒人知道的。哪承想,他們這些拳民全都通著,還四處亂串,有幾個人當場把我認出來,又搜出來教會給我的十字架,差點就把我活埋了。得虧我跟那老客還算有點交情,又賠了無數的好話,他們才放了我。只是帶的銀兩,都被他們沒收了,說是抄沒教產。”
“強盜!簡直是強盜!”饒是曹仲昆這種老實脾氣,此時也有點受不了“這什麽坎字拳,是哪來的?怎麽敢在地面行搶?”
“大哥你別氣,這事,我們別當個閑話聽,聽過就算。而是該回去之後,說給袁大人聽聽。”李秀山陰著臉,他已經從這件事的描述中感到, 似乎山東那邊,要有什麽了不得的事,即將發生。袁慰亭素來關心鄰省動靜,這消息回報上去,應有些功勞可立。
津門成親酒席開在晚上,眾人又吃又喝,時間耽擱的便長。等到趙冠侯回小鞋坊時,天色已經大黑。新房裡的龍鳳蠟已經燒了一小半,薑鳳芝氣的直勁的嘮叨,蘇寒芝卻一言不發的坐在那裡,如同一尊雕塑,已經放在那裡幾百年。
薑鳳芝見趙冠侯回來,才拍拍手“你可回來了,寒芝姐這一天沒吃多少東西,可是累壞了。你倒好,又吃又喝的,就忘了這還一新娘子了。”
數落了一陣,趙冠侯要緊的陪著小心,薑鳳芝這才離開。趙冠侯反手插上門,又用秤杆挑去蓋頭,挨著蘇寒芝坐下。蘇寒芝向旁挪了挪,問道:“你喝多沒有,我去給你弄點茶水。”
“別動,我給你拿吃的。煮的子孫餑餑,應該有剩的。”
趙冠侯起身欲行,卻被蘇寒芝拉住“別動了,我不餓。今天心裡高興,只要看著你就好,我一點都不餓。陪我坐會……比吃什麽都好。”
紅燭之下,佳人俏顏如花,往昔種種如同昨日,兩人依在一起久久無言。新人房間的燈,今晚上是不會關的,燈火搖曳中,帷幔被放了下來,吉服被一件件的丟出。
窗外,如同狸貓般蹲著的薑鳳芝一手緊緊的堵著自己的嘴,一邊傾聽著房裡的聲音,卻覺得秋日裡的津門,風中竟有許多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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