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居,大不易,這是自有皇上的年頭就留下來的老規矩,四九城裡一個廁所的價,就頂外省一套大瓦房。 共合之後,房價並未降低,反倒一路推高,為共合財政做出了巨大貢獻。肅政使陳思敏宦囊不豐,所住的房子,算不上多寬綽。雷震冬帶著四個兵進來,就差不多佔滿了半個房間。
前金時代,京城這地方爺字號的人物得夠小一百,大多是完顏氏黃紅帶子,這些人飛揚跋扈,為非作歹的事做的不計其數。再加上京城魚龍混雜,每天平均下來,都有幾條人命發生,九門提督的日子極為難過。共合以後,新人換舊人,輪到某部長的公子,或是某次長的小姐成名於市,九門提督照樣是個苦差。直到一菩薩一屠夫執掌京城治安,四九城裡外,才總算有了三分天子腳下,首善之地的味道。
菩薩者,自然是綽號江菩薩的江宗朝,笑面佛顏,總是和氣生財的樣子,讓人生不起厭惡。至於屠夫,就是站在陳思敏眼前的這位,軍法處長雷震冬。
共合之功,首在武昌,武昌之功,則在三武,稱一聲開國元勳,也不為過分。可可是共合功成,這三位元勳並沒有得到應有的待遇,從前金的官吏手裡逃脫了性命,轉頭就送在了所謂共合同志的手中。
蔣易武受難於廣西,張振武則命喪於這位雷震冬之手。敢殺共合功臣的雷屠夫,連共合小周郎蔡鋒的家都敢帶人去查抄,何況一肅政?他一進家,陳思敏嚇的臉色煞白,也就可以理解。
雷屠夫與江菩薩不同,生就兩面相,一張不輸江菩薩的笑面佛臉,一張則是金剛怒目。好在此時展現的,依舊是那副菩薩臉,滿臉都掛著笑“老陳,給你道喜,你這可是大用了。在京裡當個肅政使有什麽意思?每年那點歲費,去八大胡同也就夠摸回手,沒勁。想要撈點油水,又得防范著身邊瘋狗同僚,那就不是人過的日子。這回大總統體諒你,給你外放,津浦鐵路山東鐵路局幫辦,這個可是打燈籠找不到的肥缺。我跟你說,鐵路上都是錢,你隨便劃拉點就發財了。再說誰不知道,山東有鐵勒娘們,到時候我去山東找你開洋葷,可得你請客。”
雖然他恭維話說了一堆,可陳思敏的精神絲毫沒見好,兩腿一軟,就癱在了炕上。前金時代言官風聞言事無罪,就算惹翻了大佬,也是貶謫外地。共合不流行貶謫,結果這個處置,比貶謫更過分。
自己剛彈劾了山東王,就被趕到山東做路局幫辦。那鐵路是押給洋人的抵押品,自己只要沾上一個貪墨路款的罪名,趙冠侯就可以大方的把自己槍斃,還不用擔責任。
他下意識的跳起來,大喊道:“我要見大公子!我要給大公子打電話!”
可是四個大兵都是訓練有素之人,兩人上前擰住胳膊,就壓的他動彈不得。雷屠夫依舊是佛相示人“大公子啊,現在怕是你聯系不上,他那邊電話壞了。正修線路呢,大概得修到你上火車時才能好,車不等人,趕緊著走吧。我說,你們別閑著,給陳老哥收拾行李,護送他上火車。最近世道不太平,有個劉什麽玩意的,連軍列都敢打,你們路上保護好陳大人,必須把人交到趙冠帥手裡。”
他吩咐完,就自顧出了門,暗自歎息,自己今天又得罪一個。現在可著京城,怕是也沒幾個人看自己順眼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這次任務是奉大太太命令,將來也有個人好替自己背鍋。
居任堂裡,袁慰亭也給沈金英陪著笑臉“你也得體諒我,現在共合了,不搞君叫臣死臣當死那套。再說肅政使是言官,咱們要保證言路暢通,就得給他們格外優容,這是從老輩子傳下來的帝王術。我總不能隨便把個肅政使就給抓起來下獄吧?”
“怎麽叫隨便?貪墨,收禮,勾結土匪,只要有心,什麽罪名找不到!槍斃個人,有那麽費勁麽?說到底,你就是不想管!合著我們家的人,就活該受欺負是吧?那乾脆,連我和寒雲,一塊關起來算了。”
沈金英面沉似水,絲毫不給這位大總統面子,反倒是袁慰亭要主動討好。“你說的這個,我也不是沒想過,可是也得給老大一個下台階。他在河北吃了大苦頭,再把陳思敏崩了,不是打他的臉麽。得了,看在他也管你喊媽的份上,就給他個臉吧。再說,人給冠侯送去了,他要是想槍斃,就自己動手,我絕對不說什麽。”
“說什麽?現在劉黑七鬧的快趕上第二個白狼了,還就是在京畿附近鬧騰,說不定哪天帶著兵,就敢到城外來放槍。不指望冠侯掛帥,誰替你打這夥土匪?”
袁慰亭一陣苦笑,好不容易想敲打一下趙冠侯,提醒他一下注意分寸,別把個山東搞的像自成體系,就來了劉黑七這麽一個事。北洋兵,也著實是太不堪用了。老班底大多在南方,還有一些拱衛京城。地方上新組建的部隊,實在太新,缺乏實戰經驗的他們,還沒有面對悍匪的能力。
更重要的,是部隊裡被滲透的很厲害,被打掉的兩個模范團,到底是被打崩了,還是臨陣反水,就連大總統心裡,實際也沒數。京裡段芝泉跟自己總是不貼心,蔡鋒……袁慰亭搖搖頭,他比劉黑七威脅更大。不管劉黑七鬧的多大,都不能給蔡鋒兵權。想來想去,搞不好,真的要靠魯軍出戰了。
他笑了笑,撫著愛妾的頭髮“老大,是想替我分謗,怕影響咱們的大計。這事說起來,對你也有利。可是冠侯既然手下有這麽厲害個刀筆,那這也就算不上什麽謗,更不必分了。隨他去吧,國會那邊,聽說你吩咐人,把幾個議員打了一頓。這也該出氣了,今後呢再想乾這事跟我說,我幫你打,眼看就是要為天下養的人了,哪能什麽事都自己動手。”
沈金英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一些,可還是賭氣道:“以天下養,那可輪不著我,我前面還有個於氏呢。”
“她?就她那德行,有什麽資格跟我在一起受萬人朝拜?”袁慰亭毫不掩飾自己對發妻的厭惡。
“她佔的位置好,誰也沒法把她給抹了,第一夫人就只能是她。可是皇后未必要立發妻,自古以來,廢後立後,都是帝王家事,哪容外人插嘴。你跟我既受過苦,也享過福,卻很少找我要東西,最大的心願,就是過一把皇后癮。按我家裡的舊例,我的日子怕也不多了。在我走之前,總要讓你隨了心意才好。”
“容庵……”沈金英的手拉住了袁慰亭的手。後者豁達的一笑“你別哭,聖天子百靈相助,或許我一登基,這病就好了也說不定。再說,現在還得看,山東那盤棋能不能做的活。如果那盤棋輸了,這個皇帝當不當,也沒什麽意思,兒皇帝反不如總統快活。可要是贏了,我看天下,誰還敢對我說個不字?”
沈金英輕輕咬了咬下嘴唇,心道:冠侯,你一定要給姐爭氣,打一個勝仗出來才好。姐能不能當上皇后,可就看你了。
“自從我記事的時候起,就沒聽說,咱中國打贏過洋人。我家那死鬼,說是駐外使節,洋人對他也挺客氣,可是說到辦外交,實際就是受氣。好不容易出個章合肥,辦洋務說是很有手段,可結果呢?什麽風帆艦隊,在高麗讓人打了個落花流水,照樣還是輸。再後來,就是鬧拳,瓦德西帶我住進鸞儀殿,那時候我就知道,大金完了,是到了該改朝換代的時候了。”
賽金花在濟南一樣有自己的物業,她享受著趙冠侯在她肩背上的敲打,頗為得意。畢竟天下間,能讓堂堂巡閱使這麽伺候的女人,怕是也找不出幾個。
如今的她,在山東繼續做交際花,一樣有人追求。可是追求她的,無一不是身家豐厚,頗有社會地位的成功人士。而且大多數是喪偶續弦,即使是做妾的,也是言明兩頭大,不分高低。
畢竟,山東的草頭天子在她面前,也是低眉順眼,一口一個二姐叫著。誰要是拿她當成給錢就可以上的表子,一準被門外警戒的大兵直接拿槍托馬鞭伺候著。地位比起當初做世界元帥夫人,隻高不低。乃至京城裡,也不如在山東時候自在。
可是她日子過的並不安生,每天迎來送往,日程排的很滿。這樣的應酬,並不是為了自己賺錢,甚至鋪場面還要搭錢進去。她現在做的事,是為山東牽線搭橋,購買物資,談合作,談生意。
她本是個極大方也極懶惰的性子,否則也不會短時間揮霍掉幾萬銀子,在京裡更是每天睡到日頭高升才起。可是到了山東之後,她每天睡眠不足六小時,與人談價格時,更是錙銖必較。
她心裡有數,談成的生意越多,自己得罪的人,實際就越多。那些人未必怨恨趙冠帥,可是對她這個不識好歹的女人,多半是真的記仇了。
趙冠侯也因此,對她極有虧欠心理,就算是乾個仆役的活,也沒有二話。賽金花倒是不在乎的態度,揉完了肩,就讓趙冠侯坐下,脫了鞋將腿搭在他的腿上,指示著他給自己揉小腿。
“也沒什麽大不了,不過是搭幾萬銀子進去,再不然,就是以後沒生意做。有你這個當大帥的兄弟,還怕沒了姐的飯吃?這次不是生意,而是戰場,我就是你山東的糧台。跟洋人打仗,就不可能賺錢,只求爭口氣。一群豬狗不懂道理,我就跟他們講道理。跟他們手裡多摳出一個子,就可以把這一個錢投入到前線上,一進一出,就是兩倍。雖然我已經很久沒下水了,但只要他們願意降價,我就陪他們幾個晚上也沒關系。可惜啊,老了,沒吸引力了,沒一個樂意的。”
趙冠侯道:“其實……自從他們帶著貨進山東,好多事就不由他們說了算。我自己出面談,或以勢力壓,總能把價格殺下來,二姐就可以省些唾沫和精神。至於脫你的衣服,我看誰敢!山東這地方雖然有年頭不鬧響馬了,可是死幾個商人,也不叫事。”
“那不是要你來背鍋?你現在是大帥,未來的前程,誰也料不準,該是愛惜羽毛的時候了。我就是這麽個名聲,再臭能臭到哪去?反過來說,好能好到哪?左右一個價,讓我多替你背一口鍋,就多背一口吧。要不是瓦德西死了,就連跟普魯士談判的鍋,我也替你背下又怎麽樣?大不了讓愛國志士把我殺了,一拍兩散。”
趙冠侯沉默片刻,“家裡很大,人多也熱鬧,二姐跟寒芝姐還有格格,都聊的來……”
賽金花搖搖頭“得了,叫了你好幾年兄弟,改口喊老爺,不習慣。再說,你吃了我的小丫頭還不算,連我這個老女人也要?太貪心留神撐死你。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年輕時喝酒吃煙什麽都乾,也沒幾年顏色,再過幾年,敬慈就不會膩在我懷裡不下來,我進你家幹什麽?等過幾年專門用來嚇小孩子麽?自己的日子自己過,拖累別人,就沒意思。我這個人,就是這個性子,趁著青春年少,人比花嬌時,就吃喝玩樂,看上我的男人花錢養我,我花錢養我看上的男人。等到人老珠黃,神憎鬼厭,就找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安靜的去死。都說表子無情,那是因為我們這一行人動了情,結局都會很慘。可我這種注定沒好下場的,還怕慘麽?這輩子,交了你這個兄弟……不虧。”
江西,軍列向山東呼嘯而去,上面滿載的糧食、棉花之下,包裹的卻是幾十箱現大洋。即使連押運的士兵,也沒人知道這個秘密。因為共合財政艱難,第六師欠餉數月,將兵憤怒情緒極大,如果知道大帥把軍餉是送給了山東,即使李秀山,怕是也壓不住場子。
看著遠去的列車,他只在心裡暗道一聲慚愧,結拜兄弟,也就能幫你這麽多了。
嶽陽。號稱關王再世的吳敬孚,此時卻氣的面色發白,對面的曹仲昆,則是沒羞沒臊的陪笑。
“你知道你送出去的是什麽?不是一萬兩千石湘米,而是基業!這些米,我本來準備用來招募六千湘地大好男兒,再購買軍火武裝隊伍的。可現在,這些……我不反對你支援趙冠侯,可是這是一場有輸無贏的仗。到最後,中國人的米,成了扶桑人的戰利品,這種援助有什麽意義?你為什麽不留下來招兵買馬,有朝一日,替中國人找回這個臉面。”
“子玉,你說的這個道理我懂,可是擔子太重,我可挑不動,還是找省事的活給我乾吧。至於打敗扶桑人啊,為國爭光什麽的,讓老四來吧,我夠戧。再說,你說山東最多一個禮拜就要輸,我是不老信的,萬一他要堅持半個月呢,這糧食不就有用了麽?我比玄德不能比,你比關公不差,可是關公為什麽保劉皇,還不是因為皇叔義氣麽?我要是不幫兄弟,那還算個什麽皇叔?”
自比關王的玉帥,至此徹底無言,只能看著眼前這位毫無架子的大帥,心裡生出莫名的無力感:自己要把他捧上一統天下的寶座,怕是未必比武侯輔佐阿鬥容易。趙冠侯,你可別輸的太快,否則你將來逃難到湖南的話,我第一個要找你算帳。為了對的起那些大米,也給我賣點力氣,好好打一仗,讓扶桑人看看,我中華是不是沒有好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