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長沙人有俗話,楊裕興的面,徐長興的鴨,德園的包子真好呷。咱們山東雖然也有湘菜館子,但是說到小吃,終究差了一層。在長沙吃大菜,要去玉樓東,掌杓的是譚家菜的當家,想當初給鹽商家主廚,能做正宗官席。可要說吃小吃,要麽去火宮殿,要麽就得去這些小館子,這樣才對味道。”
不大的飯店裡,趙冠侯一家坐在首席,外面滿都是背大槍的北洋兵,上了年紀的老板親自動手,預備了一份一鴨四吃。走久了江湖的,看人下菜碟的本事不用人教,不需要吩咐,特意沒按湖南人的口味放太多辣椒,還為一桌貴客預備了玫瑰露,正好可以去暑氣。
蘇寒芝對這家小吃的手藝讚不絕口,又笑著問老板道:“我們這麽多人來你這裡吃東西,害你做不成其他人的生意,實在是不好意思。需要多少錢,我們算給你。”
老板擺著手“太太,您太客氣了。小的說實話,從心裡盼著您天天到這裡來吃。不但不是開支,反倒是給我省了好大一筆錢。我一說,山東趙冠帥愛吃我的鴨子,不光是多來很多客人,就是那些大兵,也不敢到我店裡攤派了。”
趙冠侯放下筷子“怎麽?張宗堯死了,攤派沒停?”
老板無奈的長歎一聲“就是這麽個話了。原本以為,姓張的死了,日子會好過一些,市面恢復,可以做生意賺錢。沒想到,張宗堯雖然死了,可是稅卻沒見少多少。子弟兵搶起東西來,一樣不手軟,這日子,還是難過嘍。這是冠帥在這裡,外面還有很多弟兄,才有點安靜時光。昨天為了搶地盤,兩支部隊在城裡面動手,大白天的放槍,那才叫嚇人。”
湖南省軍第一師,雖然有了編制,但是部隊缺額很嚴重。大批被張宗堯抓進部隊的壯丁,逃跑或拖槍投降後,並沒能返回家鄉務農,而是被第一師強行留用。因為他們受過軍事訓練,會使槍,在部隊裡倒是很受重視,待遇比在張宗堯部下強的多。
第一師的軍官,大多是士紳、大族的子弟充當,他們的忠誠可靠,但是能力就難說。真正可以用來發揮軍隊職能的,就是這些打過仗,會打戰的士兵。但是湘軍不同於魯軍,成軍的倉促,以及時間的緊迫,導致部隊沒有大規模訓練的時間。
為了能夠擁有在紙面上足以與北洋正府抗衡的軍力,擴充力量的迫切需求,遠高於對紀律的需要。事實上,不獨湘省,目下共合各省,不拘南北,成軍大抵如此。只要有人,就可以成軍,武器軍紀,都是細枝末節的問題。
魯軍全面退出軍政,原有張宗堯部下官員,都是用對等的金錢,換取了官位。不是才不稱職,就是聚斂無度,民怨極大。隨著張宗堯的覆滅,這部分官員要麽找到關系,重新留任,要麽就只能卷鋪蓋走人。湖南的權限,被士紳聯盟迅速接管。
原本潛藏於水下的矛盾,因此爆發開來。未幾,在湖南省內,就出現了十幾個護軍使,完成對湖南利益的重新劃分。每個人根據自己的家鄉、出力,劃分了自己的地盤及勢力范圍。要想維護這些利益,就又需要軍隊。
雖然士紳們不至於像之前的會黨一樣,搞到湖南一省出現十幾個師的番號,在大街上擺香堂散海底,但是部隊已經有泛濫的傾向。只要抓到籃子裡就是菜,兵員良莠不齊,大批土匪、劉忙、乞丐都被充實到軍隊裡。
張宗堯部下已經習慣了放搶,發現自己沒受到清算,反而得到重用之後,不管是出於軍餉的需要,還是希望發一筆大財。搶奪攤派,這些在張時代就做熟的事情,
又繼續從事下去。商人算是最為倒霉的群體,尤其是像徐長興老板這種小商人。帶著各種名銜,不管有軍裝還是沒軍裝的部隊,只要打出某種旗幟,就可以來派糧派款。還沒從消滅魔王的興奮中走出來的商販發現,新的枷鎖,又套在了頭上。
長沙的商業,在張宗堯時代幾乎被毀滅殆盡。現在靠著魯軍這數萬人的團體,以及巨大的購買力,又恢復了活力。可是這種攤派方式,卻讓商人感覺無力承受,對比之下,魯軍的形象,也就越發高大起來。
新招募的湘軍,大多來不及製軍服,很多還是穿布衣短打,加上沒有魯軍那種文明素質培養,罵人打人都是少不了的。比起魯軍來,他們就越發被襯托的像土匪,湘人原本為張宗堯荼毒,抵製所有外省軍隊。現在,卻看魯軍順眼,對本省的省軍,怎麽看怎麽看不入眼。
請神鎮鬼。魯軍的戰鬥力放在那,連張宗堯都滅了,這些張部的手下敗將,更不具備和魯軍掰腕子的力量。不管士紳們對那個保險櫃裡所存的財富有多少疑問,也不敢明著和魯軍作對就是證據。
長沙的商人,開始想辦法找門路,給魯軍送錢,請幾個大兵或是軍官來店裡坐一坐。為此,設置在店裡專門設幾個座位,上面貼一張紙寫兩個字“彈壓”。
只要有魯軍坐鎮的店面,就沒有省軍敢來派款。市面上,已經有黑心商人,開始仿製魯軍軍裝,其用意不言自明。趙冠侯這位大帥如果能給徐長興留個墨寶,老板免費提供一個月食物,都是隻賺不虧。
遠處,一陣槍響傳進來,老板搖頭道:“準是又有人馬火並了。這些人不知道怎麽回事,明明都是湖南人,卻為了地盤或是稅收,打的你死我活,這又是何苦?本以為可以過幾天太平日子的,這下,又沒的指望了。”
等回到公館,鄒秀榮與杜小小聯袂從外頭回來。兩人現在是南北軍和談代表,外加經濟專員,除了與南方部隊談判,就是與湖南人談生意。張宗堯名下的地產,被全部交還湖南本土力量調配,可為了這些土地及上面的所有物,湖南省議會內部,卻發生了嚴重分歧。現在居然有人想要再把地,送給趙冠侯。
“他們想要我們收下地皮,換取魯軍對他們的支持。畢竟現在議會是打嘴架,一到動槍的時候,誰有魯軍支持,誰就能贏。”鄒秀榮搖搖頭,很為這些士紳感到慚愧,豪門巨室,甚至一部分是參加過葛明的同志前輩,在爭奪權力時,嘴臉並不比張宗堯這種巨匪好看多少。
“他們還想把手伸進部隊裡,用聯姻的方式,拉軍官過去。好在,我之前下了話,來僧不攆,去僧不留。想要留在湖南當女婿的,我絕對歡送,但是今後,就不再是魯軍的兄弟。和湖南本土聯姻者十不余一,大多數還是希望把老婆帶到山東。兩下裡還在拉鋸,真正談成的不多。不過看這架式,說不定我們前腳一走,後腳士紳們自己就要火並。到那個時候,任升那個師支持誰,誰就一定會贏。他們為了換取支持,什麽條件都開的出。別說族裡的女人嫁到山東,或者做小老婆,更不堪的條件,也不是不能答應。尤其是軍事弱勢的那一方。”
鄒秀榮笑道:“你是不是在說羅老爺?羅家在部隊裡,可是弱勢的很。宗族子弟想要在部隊裡當軍官,卻被其他家族所破壞。翻出了那幾個羅家子弟一堆劣跡,從三歲偷看女人洗澡到長大了抽鴨片,應有盡有。靠著羅小姐,倒是收攏了不到兩個連,可惜沒什麽用。我聽說,現在軍隊那邊還在開會,要剝奪羅小姐的軍人資格。當然,他們的理由很充分,部隊裡只有羅小姐和幾個魯軍女兵,一旦出了問題,就是惡性事件。一大群如狼似虎的男人,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不成話,湖南禁止女軍人出現。”
孫美瑤對羅瀟瀟全無防范心理,反倒認為對方是自己文學上的知音,這時一拍桌子罵道:“他乃乃的,憑啥女人不能當兵?山東的女人能編幾個團了,要不要拉出來比比,看看是他們的男人厲害,還是山東的女人厲害。”
“鬧什麽,冷靜一點。”趙冠侯笑道:“我們說過了,山東不介入湖南內政,就是不介入。說話一定要算數,剝奪軍人身份,還是省掌選舉,我們什麽都不聞不問。等到與南軍的和約談成,我們就退回山東。現在,就可以著手準備,魯軍分批次退入湖北。”
“退兵?這萬萬是不行的。張宗堯余部,依舊在民間為匪,他們久經戰陣,戰鬥力強悍,不是民兵所能對抗。如果魯軍撤出,張宗舜、張宗禹打回來,湖南百姓就又該遭殃了。冠帥,軍隊絕對是不能撤的。”
長沙的羅宅內,羅重軒苦口婆心的勸解,他很有些慚愧地說道:“我知道,一些同僚的表現,讓魯軍弟兄寒心,甚至有人用誣告或是冒充魯軍的方式,試圖破壞魯軍與地方民眾關系。不過,我敢保證,類似事件,絕對不會再發生。”
兩天前,一夥穿魯軍軍裝的士兵到了鄉下,殺死了男主人,輪了女主人。女方跑到城裡告狀,鬧的輿論很大。省議會以保護魯軍的態度出面,準備賠償一筆錢給女方,把事情壓下來。趙冠侯卻堅辭拒絕,組織了一個小組調查此事,聲明如果是魯軍做的,不管是誰,就地斬首,自己會親自給這個女人磕頭認錯。
整個調查過程,有記者全程參與,很快發現一個細節,魯軍駐扎於營房,禁止外出。負責采辦貨物,或是彈壓店面的士兵,一律都配有袖標。女人認了所有戴袖標的軍人,根本沒有施暴者。等到情緒平靜下來回憶,又發覺施暴者的軍裝與魯軍並不完全相同,對方的口音裡,還帶著很重的本土鄉音。
魯軍在湖南招募的新兵,被重新拉來認人,又有人到村子裡去走訪,細致的偵察下來,發現凶手竟是省軍的一個班。買了假冒魯軍軍裝下鄉。魯軍證明了自己清白,卻對地方上的這套手段深惡痛絕,連帶連彈壓店面的事也不肯做,市面上的秩序,因此更加糟糕。
羅重軒作為代理省掌,民政的事,他都是要負責的,可是犯事的都是軍人,卻又不歸省掌管理。這種局面就形成了,想要管事的沒權力管,有權力的不但不管還在放縱,對於省掌的不滿聲音越來越高,讓其處境格外艱難。
他能坐上這個位置,固然有羅家本土勢力的因素,可是魯軍的支持,也是必不可少的條件。如果魯軍現在開拔,留下來的任升未必會認他這個督軍老丈人的面子,湖南的正局,還不知道有什麽變化。
家醜不可外揚,羅重軒並不想把內部的爭鬥說出來,就隻好把責任推到南軍以及張部身上。
“南軍雖然在和談,可是趙恆易的部隊,就駐扎在長沙附近,一旦魯軍開拔,南軍趁勢奪取長沙,以眼下的省軍,是抵抗不住他們的。彼軍素貧,一旦兵進長沙,必然縱兵放搶,百姓,又要遭難了。軍糧、軍餉上,如果魯軍有什麽困難,冠帥隻管開口,我會想辦法維持。”
“不必了。軍糧麽,還夠吃幾天,軍餉,我自己想辦法。各位老爺既然不相信張宗堯的家當只有省鈔,我也沒辦法。算我倒霉,不該去奪那隻保險櫃,用多少錢,都是我的事。當初嶽州八百健兒山東助陣,死傷殘廢,現在還剩不足三百五十人。花名冊都在我手裡,隨時可以讓他們回歸省軍戰鬥序列,不過前提是,他們本人要自願,我無權對他們提出這種要求。”
“省軍?不不,他們不該回省軍。”羅重軒連忙擺著手“我是想,在湖南編練一支警查大隊,這些戰士,正好可以填充到隊伍裡。冠帥,我可以再為弟兄們籌措一批米糧,軍餉……我想辦法先湊三個月再說。但是軍隊,千萬不要開拔。鄒夫人對湖南第一紡織廠的收購計劃,我本人是沒意見的,現在的問題,都集中在省議會那邊。”
“爸爸,冠帥,你們好。”房門忽然被拉開,一身素色拖地長裙,手捧一本厚厚書籍的羅瀟瀟站在門口。陽光照進來,讓整個房間變的亮堂,陽光之下,人淡如菊,讓人很難相信,這麽個文靜嬌弱的女子,曾經搖旗呐喊,臨陣殺敵。
羅重軒笑道:“我老糊塗了,怎麽拉著冠帥不放,跟我這個老頭子,又有什麽好說的。你們年輕人,才應該多談一談。冠帥,我已經吩咐了廚房備席,今晚上務必留下來一起吃飯。我府上的廚師雖然比不了玉樓東的譚大廚,可是在湖南,倒也有些名氣,正好請冠帥點評一二。”
羅家的後花園很闊氣,漫步於此,芳香撲鼻。望著眼前這個女子,趙冠侯總覺得,她應該執一柄團扇,帶著丫鬟撲蝶為戲,又或者是在秋千上蕩來蕩去,才符合她的身份。那個搖旗陷陣的她……總覺得是暴殄天物。
兩人彼此沒話,直走了約莫十分鍾,羅瀟瀟猛然停住腳步,朝著趙冠侯深鞠一躬“非常抱歉!真的,很對不起!我知道,這種道歉並沒有多少意義,但我還是希望冠帥再救一次湖南的鄉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