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撫衙門內宅,毓卿的外衣已經脫了,閉著眼睛趴在床上,享受著丈夫的按摩。“斬經堂……這出戲還真會挑……下面,下面一點……手上再用點勁。”
“要求真多。”趙冠侯笑著說道:“我給翠玉她們按的時候,她們都很不好意思的,一個字不敢多說,只有你,挑肥揀瘦。”
“我是格格,還喊過先帝皇兄,現在的醇王見我,也得喊聲十姐,當然跟她們不一樣。”毓卿得意的哼了一聲,隨後又呼出一口長氣
“可惜啊,我這個格格身份,現在大概給你找麻煩了吧。有我在,你就是和大金一條心的人,那些葛明黨就視你為眼中釘,要是你肯像他們說的那樣,殺妻求將。他們說不定,就能封你個大都督?”
“見鬼去吧,封什麽我也不乾,敢讓我殺妻,我就先把他殺了。大不了打一仗,看看誰怕誰。”
趙冠侯哼了一聲“二哥這人,書讀的不少,可惜腦子有些壞掉了,居然連這種主意也想的出。”
“不怪他,大勢就是如此,旗人這些年來越發不成話,也就活該有此一劫。”毓卿歎口氣,坐起身來“額駙你躺下,換我來伺候你。”她也不著衣,就這麽穿著小衣,為趙冠侯按摩推拿,邊用玉手在丈夫的肩、背上推拿邊道:
“聽說皖北又不太平,今年鬧水,大批百姓流離失所,地方上處置卻很不利。這也不能都怪地方,安徽這兩年太亂,地方官沒錢沒糧,遇事只能依靠鄉紳。可是鄉紳對於朝廷的內閣也有意見,出力報效上,多不肯辦事。結果就是難民沒有活路,不得已又起來當撚子。”
“那裡本來就是鬧撚子的地方,可是一樣,也出淮軍,到底是成軍還是成匪,還是要看朝廷處置的方略。給老百姓一條活路,那些人就是朝廷的臂膀,不給活路,就是極厲害的匪徒。本來撚子當初就很能打,好不容易剿辦下去,也是滅而不絕,現在死灰複燃而已。我也知道,他們組成了人馬叫淮上軍,兵數上聽說過萬,但是缺糧缺槍,應該成不了大氣侯。還有人到了軍營裡,想拉咱們的人過去。”
毓卿道:“我在外面也聽說了這事,有人想利用鄉情,勸咱們的兵帶著槍去投奔。好在沒人動,不然咱辛苦練的兵,不是都便宜了匪人。”
“這些兵腦子沒壞,每月足糧足餉,怎麽可能去拖槍為匪,過殺頭的日子。淮上軍想來拉他們,才是錯打了算盤。”
“可是以往的撚匪雖然多,但是不成為大害,聚而打搶,散而為民,不會長久。這回他們印旗號,設建制,內部有軍紀有法令,與以往大不相同。地方上還有士紳幫著他們,怕是跟以往不同。這回我到松江,就已經有所察覺,這朝廷八成是維持不住了。”
她歎了口氣,頗有些感慨“慈聖賓天的時候,把你叫去,暗含著就是托孤,按說不管於公於私,我們都該報答慈聖的恩典,用心辦差,才對的起她老人家。可是就現在老五和隆玉的作為,任是誰也寒心,就算是我,也說不出要你用心報效的話。只能說一句,氣數已盡。可是我對葛明黨講的東西,也不認同,他們還說要殺光旗人,難道旗人一生下來就犯了死罪?這話可毫無道理。其實,我也有一個方略,咱們中國,不能沒有皇上。按我想,現在就該效法上古,來個三皇治世。一個漢人皇帝做大皇帝,一旗一蒙兩個副皇帝,有事情三個人商量著辦,然後出聖旨。”
趙冠侯哈哈大笑,猛的一把將她抱住“我的好格格,你這腦子可真會想……三皇治世……哈哈,你倒是要把我笑死。不行,這個建議不能我一個人樂,明天就發到咱濟南的報紙上,讓大家來看。”
“才不呢,這大逆不道的話,在家裡說就行,怎麽能到外面去說。”
“我又不署你的名,現在推行新政,報業開言禁,人人皆可言事,憑什麽不能說這個。比這更大逆不道的話,這兩天我也聽的多了。”
毓卿自知,是這段日子,山東谘議局方面來的壓力,以鄒敬澤為首的議員,給山東巡撫衙門發了不少請願書。要求山東實行憲正,試行泰西責任內閣制度。
由地方上選拔德高望眾者,擔任民政長,總攬山東民政,另選一軍政長,總管軍政。巡撫則為最高責任人,有權拒絕民、軍二政長提出的方略,但是日常庶務,則由民政機構負責,巡撫不能直接插手。
這等於是要把巡撫架空,趙冠侯自無應理,可是這些鄉紳請願的勢頭很高,一時也按不住。再者,就是一部分人對於旗城表示出了明確的不滿,認為居住於旗城內的旗人,應該搬出旗城,驅逐出境,或是出旗為民,與漢人雜居。也有激進者,則提出為祖宗血仇的口號,叫囂要殺盡旗城之人。
德州旗城內的城守尉國祥是個無能之將,雖然是武職,卻不會騎馬,也不會使槍。聽到這消息,嚇的魂飛魄散,現在連門都不敢出。只是托人向十格格請命,請她保全山東旗人的性命。
但是十格格自己,現在的處境也不大好。山東報禁開放,民辦報館極多,其中有一部分報紙,已經把矛頭指向了她。挖掘其在京城惹是生非的黑歷史,指責其是個不安於室的女人,言下之意,這樣的女子,根本不配做人妻子,理應早早下堂而去。還有人挖出了她私生女的身份,對這段出身大加指責,諷刺其與慶王亦父女亦祖孫,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
她承受的壓力極大,但她也知道趙冠侯的壓力,所以把種種不快壓在心裡,努力裝出一副笑臉。即使夫妻獨對時,也不曾提這些事。
“其實,孟思遠說的也不是完全沒道理,如果完顏家的江山注定保不住,那你跟我在一起,就會受株連。不但是你,就連咱的胖妞,也一樣要受株連。到時候那些報紙,怕是也不會放過她。我想……回家去看看阿瑪和額娘……也正好躲個清淨。”
“那是應該的,總不回去也不像話,不過不光是你回去,我和寒芝也要跟你回去。寒芝認老太太做乾娘,也該去磕頭。幾個淘氣包,也該去見外公外婆,我陪你回京轉一轉,也要和嶽父談一談。嶽父他老人家金山銀海,總是要想辦法轉移一部分,做個退身步。”
毓卿搖搖頭“這個事我和阿瑪談就好,你山東這麽多的事,前面去松江,公事已經堆的很多。現在又跟我去京城,不是越堆越多了?我自己一個人就可以,不用人跟著我。”
“隨他去。沒我跟著,你哪都別想去。他們不是想要權力麽?好,我給他們幾天沒巡撫的日子,讓他們知道知道,沒巡撫是個什麽滋味。至於那幾家報館,我明天請山東漕幫的仇老大吃飯,所有報童,不許賣那幾家報館的報紙。誰敢買那報館的報,就讓混混去罵,敢打人,立刻送到號子裡關起來。用不了多久,保證那幾家報館關張。”
毓卿苦笑道:“那樣,你就把他們得罪苦了,這些開報館的不怕打不怕砸,越打他們越得意。再說現在不是幾個報紙反對我,是山東的鄉紳,不喜歡我們旗人,你又何苦……”
趙冠侯輕輕的解開毓卿身上的小襖“你當初給我的時候,是高高在上的格格,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將弁。你不曾嫌棄我,我就不會嫌棄你。慢說是山東的士紳,就算是天下人都要反對你,我也要為你撐腰,有我在,沒人能碰你一根寒毛!”
孟宅。
在這裡,感受不到即將舉行婚禮的喜慶,孟思遠與即將成親的妻子,實際沒什麽話好說。兩人很客氣,很尊敬對方,但是這種尊敬與客氣,顯然與夫妻的身份並不相合,仿佛只是一對路人。
他與蘇振邦在一起的時間,明顯比和妻子在一起的時間要長,兩人經常坐在一起,一談就是一個通宵。加入會談大軍的,還有濟南當地,幾名頗有些身份地位的士紳。他們手上擁有著規模不等的衛隊、民團,加起來能湊出數百人的武裝,也是一股不可小看的力量。
但是他們與孟思遠談判的方向,卻走不到一起去。這些人本質上屬於立憲派,推崇的還是君主立憲,並不鼓勵暴力葛明。尤其葛明一旦開始,必然會破壞市面,影響商業活動,近而,會導致他們的經營受到損失。因此這幾名有力鄉紳,都在盡力阻止孟思遠等人發動接下來的計劃,或者說,時間上要押後。
等到送走最後一名客人,蘇振邦無奈的搖頭“他們的想法,我真的無法理解。他們要求我們把起義無條件延後六個月,原因居然是為了不耽誤他們和普魯士洋行的貨物交割。這個理由,簡直讓我哭笑不得。”
“可是他們確實有力量,我們如果不做出妥協的話,起義很難成功。”孟思遠指出一個很尖銳的問題“山東要想實現自製,他們的力量不可或缺,只有鄉紳站在我們一邊,我們才可能取得勝利。”
“所以你娶柳小姐,為的不是愛她,而是柳家的八百名民團?”
“這八百人,是附近最強的一股力量,我們拒絕,他們就會倒戈到官府那面,一消一長,這筆帳不能不仔細盤算一下。可是這些力量加起來,也還是不如官軍。第五鎮加第二協,他們的實力太強,而我們手裡,掌握的軍官太少。如果老四不幫我們,我們的工作,就不好做了。”
“可是從那天看戲來看,說服他,似乎很困難。最近,有一些劉忙開始找報館的麻煩,那些報館,都是攻擊過完顏毓卿的,我覺得這不會是巧合。”
孟思遠想了想,鄭重說道:“振邦,我是不讚成你們對老四實施製裁的,不管怎麽說,他對我們的國家民族做出過貢獻,不管是宣化作戰,還是庚子賠款,又或者是山東這兩年的建設。他的工作成績在這,如果對他實施製裁,在山東,我怕我們會失去民心。至於他和毓卿的問題,我想可以慢慢談,或許大家可以談出一個彼此都能接受的條件。驅逐韃虜也不能一概而論,畢竟也有女真人願意投身葛明,我們都該善待。現在保護王先生的,不也是旗人裡的肅王麽?”
蘇振邦點頭道:“我支持你的看法,突擊隊那邊,我會約束他們的行動,不讓他們輕舉妄動。可是……時間恐怕不會太長,畢竟只要製裁了趙冠侯,山東的大政,就能掌握在我們手中。同志們的心都很急切,我們也要體諒大家的心情。”
“我可以理解大家急於光複山東的心情,但是也請大家能給冠侯一個機會,我相信,他是一個能夠顧全大局的人,只要讓他看到我們所走的路是光明的,他就會和我們一起,為華夏的未來而奮鬥。這次我的婚禮,是一個絕好的機會,我想,我和他好好談一談,他會明白。”
戲班內,名叫常玉冠的老生演員,卻向戲班告辭,寧可損失包銀,也要離開戲班。他本來是粵劇唱武生的,但是京劇老生的本事也很好,對於這個戲班來說,是個不可或缺的人才。 掌班的談了幾次,始終談不下來,隻好約定常老板如果找不到合適的班子搭戲,隨時可以回來。
客棧的小房間內,常玉冠打開了自己的衣包,在演文明戲的行頭裡,找出了一支手槍。文明戲中用什麽道具都有,槍也是其中一部分,但是與那些木頭槍不同,他這支槍,是來自洋行的真家夥。他摸著手槍,檢查著槍裡的彈藥,默念著一個名字:翠玉。
而在濟南城,某個油坊之內,再次潛入城市的鐵虎,冒著暴露的風險,偷偷去了一次趙府。
在距離巡撫衙門不遠的地方,他看到了自己想見的人:鳳喜。一身魯綢,滿頭珠翠的鳳喜,抱著一個可愛的小男孩,買著幾樣小玩具。男孩很調皮,對鳳喜也極不友好,但是鳳喜依舊很愛他,看著他,就滿臉的幸福笑容。在她身旁,幾個丫頭打趣的喊她鳳喜太太,而她並不否認,反倒是很享受這種稱呼。
鐵虎咬著牙轉身離去,回到住地的他,將一枚炸蛋,偷偷的藏在了身邊。即使組織裡已經下令暫停製裁,他也決心為自己討一個公道。
所有的人,都在等一個日子:孟思遠的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