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的市面沸騰了,雖然山東正元銀行還沒有正式營業,但是市場已經先被打了一針強心針,混亂的人心得到了安定,普通市民也不在每天都去排隊取錢。八百萬兩白銀,這個數字就像是一劑靈丹妙藥,讓所有人的心,都安定了下來。
比起這次股災所損失掉的銀兩,八百萬並不能算是太大的數目,但是對於普通百姓而言,他們是意識不到這一層的。
他們所看到的,就是一筆天文數字的白銀砸下來,那自己肯定不用餓死,自己的財產肯定能有保障。有了這個想法之後,他們的心先就穩下來,不用想著取錢搶米,如是,市面也就比過去穩定許多。
京城租界裡,已經聯名向外務部發出照會,要求大金朝廷,有義務保證松江救市工作的正常開展,任何對於救市有不利影響的官員,不應在松江上任,否則各國將不予承認。
有這個態度在,劉燕薊的松江道肯定是做不成,反倒是回京路上的蔡煌,人還不等到京,命令他繼任松江道缺的旨意已經下達。
由於趙冠侯在聲明中,刻意提及了交通銀行以及梁士怡的名字,章經楚雖去,梁士怡卻被保了下來。盛杏蓀去章之後,本來就是準備去梁,將袁系在財政系統的影響徹底抹消,可是這個變故一生,卻是只能暫緩。
京城裡的局勢,因為松江的經濟風波,變的詭異起來,一部分人希望市面盡快恢復,以結好洋人,免生其他變故。另一部分人卻在希望,市面可以敗壞下去,借以打擊政敵這一派。
醇王府、內廷,這一部分人的視線,卻集中在了八百萬兩這個數字上。承洵拍著桌子叫道:
“這麽大一筆錢,不能他想怎麽用,就怎麽用,這眼裡還有沒有朝廷,有沒有皇帝了?道勝銀行是大金和鐵勒合辦,裡面有大金的股份,這筆錢裡,有一部分是朝廷的款。他用款,得請旨定奪,怎麽能自作主張,把朝廷的那部分也算進去了?他這個表態不能算,這筆錢,必須得先析產,把股價分析清楚,再行分配,不能由著他性子使。”
承灃到底年輕,身體底子還好,吐了口血,也可以勉強支撐著說話,搖頭道:“老六,你就老實一點吧。你也不想想,這錢要是能動,我會放著讓它進別人口袋麽?實在是這銀子動不了,阿爾比昂的朱爾典、普魯士的雷克斯都有話,這筆款就是要在松江專用,任何人不能挪動。表面上,他這話是對鐵勒說的,實際上就是衝著咱們來。你敢對他那筆錢動手,朱爾典方面必要抗議,阿爾比昂人的招,你接的下來,還是我接的下來?”
“鐵勒人那邊是個什麽態度?這麽大的虧,他們就自己吃了?”
“不吃能怎麽樣,是先撥的款,後定的賭約,他想賴帳也沒的賴。這八百萬裡,有一部分是向阿爾比昂銀行借的款,鐵勒也沒膽子不還。別忘了,他們才剛打過敗仗沒幾年,哪還有膽子再和阿爾比昂較量?”
他歎了口氣“老六,老七,你們的盤算我知道。可是你們也要想想,現在是個什麽情況,葛明黨鬧的這麽凶,要是真招惹了阿爾比昂人,咱們又拿什麽招架?”
“難道我們就不能另派個委員,去辦這賑濟?”宮裡,隆玉太后也發出類似的疑問,她認識字有限,報紙讀不下來。還是找瑾太妃為她念,才把報紙上的內容搞清楚。聽到八百萬這個數字,她差點咬到舌頭,這麽大一筆數字,用在松江不就等於填大海?
她看著小德張,用自己那不多的智慧打算著“他是山東巡撫,總不在山東像話麽?不如我們下一道旨意,讓他安心本職,專管山東事務,不要管外省閑事。至於松江的事,就委托給江蘇巡撫程全德來辦,再從部裡派人,到松江協辦。只要把辦事的換成我們自己人,那銀子不就到手了麽?”
小德張略微斟酌了一下字句,“太后所說甚是,但是奴才這裡,有個下情回稟,請太后三思。我們易人當然很簡單,洋人也是干涉不到的,可是人換了之後,洋人是否認可,我們也干涉不了。松江的事,少不了與洋人打交道,如果我們派去的官員,洋人根本不予認可,拒絕交涉,則朝廷的臉面,您的威嚴,都會受損。再者洋人既然已經出面,必會在善後事務裡派員監管,洋員最大的特點,就是油鹽不進,不給面子。到時候就算是我們換了自己的人主辦,他們也可以拒絕給款,一樣沒辦法。”
“我們自己的錢,憑什麽要聽他們的?我下一道旨意,讓他們把余款上解京城,難道洋人還要阻止?”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是事情到哪一步,奴才卻不敢說。”
隆玉的膽略並不如慈喜,小德張隻點明利害,就足以讓其退縮,她沉吟片刻,又道:“那我革了趙冠侯的巡撫,讓他不能回任。除非他自己會做官,否則這巡撫的前程,就算是到頭了。”
“這確實是可以,可是,您容奴才多嘴。現在的葛明黨已經鬧到了京裡,連攝政王都差點挨了炸蛋,這個時候換山東巡撫,就好比是自己斷了自己一條膀子。第五鎮是冠帥的子弟兵,如果因為這事嘩變,咱們手上,怕是拿不出錢來平叛發餉。”
一提到銀子,隆玉就沒辦法,她恨恨道:“都是北府那幾個奴才,把銀子都挪去吃利息,這下好,血本無歸!我們難道就不能動趙冠侯了?”
“依奴才看,此人能為孝欽所用,就能為您所用。此時責之以嚴,不如待之以寬,以恩義相結,其必以生死相托。與其苦苦相逼,不如懷柔,若是他知恩圖報,說不定不用咱們說話,他自己就會想辦法報效。再說,只要有地,就有錢,若是葛明黨把世道鬧的大壞,咱們想要錢,也萬難辦到。總是要個太平盛世,才好籌餉。到時候說不定啊,咱還能把圓明園給重修起來。”
隆玉一喜,這話說的倒是對她心思,她一向自認才具不差慈喜幾分。慈喜能駕馭之人,自己也一樣能擺布的順手,回想一下慈喜的手段,點頭道:
“你說的很對,這樣,從宮裡拿幾樣東西,去賞給老慶。讓他給他女婿發個電報,就說過去的事,就都過去了,松江的事抓緊著辦,辦完了好回山東辦差。另外,他一個人孤掌難鳴,朝廷也要簡派大臣,到松江做幫辦。”
接到慶王的電報,毓卿哼了一聲“最後還是朝廷低頭了,阿瑪就不該管這閑事,讓他們自己著急去。有事有人,無事無人,活該著著急。”
趙冠侯笑道:“嶽父也是沒辦法,內閣總辦大臣,他不說這個話,也是交代不下去。至於老人家心裡怎麽想,就只有自己清楚,現在京裡的局勢,嶽父這個總辦大臣實際管不了什麽事,他老人家的氣也未必順,這封電報發的,也是心不甘,情不願。”
“簡派大員協辦,不就是掣肘?”翠玉的見事也很明白,以手托腮盤算著“他們不知道要派誰來。按著現在京裡的行事作風,來的非親即貴,怕也是不好伺候。”
毓卿冷笑一聲“要是宗室就好辦了,我來對付,說好的可以,敢掣肘我翻臉就開罵。不管怎麽說,我也是老佛爺親口封的十公主,來的人不是小輩就是平輩,我誰也不怕。”
她因為父親是慶王,在宗室裡比輩分不吃虧,罵人的底氣是很足的。趙冠侯卻笑道:
“我看倒是不用你罵人了,有阿爾比昂、揚基幾國領事對付著,不管來的是誰,也沒有辦法。其實這幫辦大臣,也未必願意來,幾百萬兩的巨款呢,固然經手三分肥,但是一旦有什麽紕漏,也是一身毛病,聰明的能躲就躲,笨的來多少也好對付。別提他們了,左右是兵來將擋,你們陪我去繡莊,談收購的事吧。”
毓卿搖頭道:“不去。我們啊,人老珠黃不值錢了,現在是人家荷姨娘吃香,幾百萬銀子開銀行,說開就開。我們這就成了沒人要的,繡莊還是你們去談,我們不去礙眼……”
她話音未落,卻不防被趙冠侯一把抱起來,在地上連轉幾圈“昨天晚上是沒教訓夠你,今天還得吃教訓。翠玉,你也跑不了,你們兩個啊,聯起手來氣我,我挨個的教訓。”
三人笑鬧一陣,才整理著衣服出門,翠玉問道:“荷姨太呢?她這個松江太太醋性大,萬一真的吃味,你還得哄她。”
“她跟二嫂還有簡森,去和航運公司的人簽合同立字據去了,咱們到繡莊談好生意,接著還要去看兩個首飾樓,還有一個古玩鋪,今天可是要辛苦你們。”
松江的救市計劃,已經開始走上軌道,由於大錢莊的倒閉,許多相關的行業都受了連累,因為吃倒帳而瀕臨破產。這時能拿到一筆現金離開,對他們來說,是一件極為難得的事。
繡莊、古玩鋪、銀樓,這些行當原本經營的好時,想要收購,對方也不會賣。可是資金鏈突然斷裂,存款蕩然無存,老板急等著這筆錢救命,原本不會出售的祖業,這時也隻好含淚甩賣。
對比而言,把家產賣給洋鬼子,總不如賣給國人來的放心。加上沈保升的一乾弟子門徒,成群結隊,上門做思想工作,這生意想不賣很難,要賣給其他人也不容易。
松江的顧繡源自宮廷,毓卿本就是王公貴胄對這些東西最是精通,繡品成色,繡工優劣,說的頭頭是道,讓繡莊老板額頭冷汗直流,貨品的價格中,原本有幾成虛高,結果全都被砍了下去。
翠玉不但長於交際,也對珠寶首飾等物很是精通,幾家鋪子轉下來,前後砍去的浮價超過八千兩,趙冠侯拉著兩人,指著銀樓道:“這家銀樓就改叫翠記,上一家改叫毓記。”
“不好,都叫趙記好了。”翠玉搖搖頭“正元銀行前面都要冠個山東,何況銀樓,這產業我們可不要。人在山東,店在松江,遙製不及,還是要給松江太太把握,空有其名,沒有什麽好處。如果留在這裡打理生意,不就成了松江太太這樣,三五個月不能回家一次,又怎麽算做嫁人?我可不像她那麽笨。”
毓卿也道:“這點小買賣,我才不稀罕呢,送她玩著吧。到時候就讓她守著票子過日子,我守著我的孩子,看大家誰高興,誰難過。”
等回到家裡,陳冷荷那一路也趕了回來,航運公司收購的很順利。這家航運公司規模不大,全部資本只有二十萬兩,後因為股東不合,生意一落千丈,在股災發生之前,就已經無力維持。等到現在,隻用一萬八千兩,就將公司連航線都買了下來,唯一可慮者,就是船只有些陳舊,需要進行修補才能出航。
“船不是問題。”趙冠侯道:“從普魯士銀行走的帳,大概在三百二十萬兩銀子上下,參考普魯士人的性子,他們未必會願意把現銀運到我的銀庫裡。與其這樣,不如把銀子換成東西。除了買軍火以外,我們可以用這筆銀子向普魯士人訂製新船。山東航線也很長,應該有屬於自己的船隻。我想,先訂購一艘蒸汽輪船跑航運,再訂購兩艘蒸汽戰船。”
“訂購蒸汽船最好找阿爾比昂, 它們的造船技術比普魯士先進。”簡森道:“至於帳目問題,可以由兩國之間協商,普魯士不會扣著款子不發。如果這筆生意做成,山東就是大金第一個擁有蒸汽軍艦的省份。不過……他們是不是肯出售,卻是個很大的問題。”
“這算不了什麽,以後說不定還會有其他第一。”趙冠侯說著向四下看看“二嫂呢?她沒跟你們一起回來?”
陳冷荷這時把文書契約都收好,開口道:“二嫂好象是遇到了她丈夫,我不認識的,就聽她喊思遠。然後兩人去吃飯了,他們兩個本來就不該離婚,這回,估計是孟先生前來找妻子吧?”
趙冠侯點頭道:“你說的很對,如果真是這樣,那就要恭喜二嫂,總算是破鏡重圓,我在孔雀廳擺宴席,請他們吃大菜。不過二哥也是有意思,來松江不給我派電報,現在松江這麽亂,他也不怕讓人搶了。”
幾人正說話間,卻見鄒秀榮一個人從外頭回來,也不與眾人打招呼,徑直回了房間將門緊緊關上,不論怎麽叫,門依舊緊緊關著,誰也叫不開。幾人心中都有數,這夫妻重逢,大概跟眾人想的不大一樣,沒有談好,反倒是又鬧了更大的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