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陰恆前者於三國干涉還遼事件裡,與章合肥一樣,都得了鐵勒人的好處,二十萬盧布分成兩個折子,存在華俄道勝銀行裡。而他久辦洋務,深知阿爾比昂鎊是硬通貨,比白銀的價格甚至更為穩定,便以一部分財產換鎊作為投資。這兩個存折上的四萬,全是他存在匯豐的阿爾比昂鎊。
這時,一阿爾比昂鎊差不多折算十盧布,這筆分肥,卻是崔玉貴吃了大虧。兩人樂了一陣,趙冠侯建議道:“回頭跟嶽父說一聲,家裡有錢,也往洋人的銀行偷偷存一點,保險。最好也是換鎊,比銀子放心。”
“這話能做不能說,張陰恆就算沒別的事,隻存了這麽多洋鈔票,也是要糟糕的。他是總辦各國事務大臣,存這麽多洋票,不是裡通外國?再說,那把小手槍,攜帶方便,不易搜檢,他可是能帶進宮的……”
話說到這,趙冠侯也就明白,在有心人算計下,這把跟玩具類似的禮品槍,就會變成極可怕的罪證,看來慈喜太后對於張陰恆也是恨到了極處。慶王簾眷正盛,倒是不用考慮這些,饒是如此,存錢進外國銀行的事,也得防備著被人知道,否則亦是個問題。
步軍統領衙門這邊,在方才的搜查時,一些小巧物件也收了不少,若是被太監一搜,準要糟糕。趙冠侯替他們彌縫了這事,亦有表示。展英將幾軸東西朝亨斯美裡一塞,說了一句“這幫不長眼的東西,連破爛都拿,這要是交上去,不是讓人笑話?您受累扔了吧。”
兩人坐在車裡,看著幾件帶嗉貂褂、大毛衣服、十余件名貴首飾外加那幾軸足有千年以上歷史的“破爛”,商議著找哪個外國舊貨商人收購。足過了一上午,才自驅車前往東郊民巷,拜訪公使團。
按說,朝臣見洋使,必有章京陪同,但是這回的外交,乃是替慈喜刺探口風,事涉廢立,必須得保密。
各國公使組成的公使團,以公使輪流擔任代表,凡是代表列強與大金交涉時,便以公使代表出面溝通。趙冠侯向公使館說明來意後,負責接待他的,乃是個三十幾歲,相貌英俊的男子。正是最近在瘋狂追求十格格,逼得她離開六國飯店回家居住的普魯士公使克林德。
這人自翻譯起家,現今封了男爵,成了普魯士在華公使,目前又是公使團代表,接待金使一事便由他負責。他少年得志,鋒頭極健,於各國公使之內,儼然首領。兩人算是冤家對面,趙冠侯也大覺流年不利,對於這交涉的事,就更沒了信心。
“趙冠侯?”聽到這個名字之後,克林德略一回憶,忽然一笑“和十格格在六國飯店頻繁出入的人,就是閣下吧?”
他雖然以翻譯起家,但此時交談依舊使用普語,趙冠侯也以普語回應“男爵閣下說的不錯,那個男人就是我。不過個人覺得,我和十格格的關系,和咱們今天的談判,是兩回事。”
“不,我認為那是一回事。”克林德微微一笑,點燃了煙鬥“關於貴國發生的變故,我國表示十分關注。貴國大皇帝在接待我國亨利親王時,表現出了樂於變化,願意主動融入文明世界的思想,這一點,我們非常滿意。還有,大皇帝推行的一系列改革,我們也認為是正確而且符合文明世界規則的。所以,我們希望貴國皇帝始終掌握權力,這樣更有助於我們兩國友誼的發展。”
他頓了頓“我知道,你熟悉萬國公法,可以用萬國公法中,不得乾預他國內政來作為反駁。但是我要提醒閣下,我們並不是干涉貴國內政,而是在關心我國僑民的人身財產安全。在這一點上,貴國做的並不好。在山東,有大批的傳教士和教民遭到襲擊,我國的僑民、工人,也經常失蹤。我國向來重視與貴國的友誼,所以一向以和平的方式處理這種問題。但這不代表,我們沒有自己的底線,如果貴國不能保證我國僑民安全以及在華利益,那麽我們就要靠自己的力量來保護僑民安全。”
趙冠侯也知,山東問題現在變的日漸棘手,山東巡撫毓賢,似乎對坎離二拳,非但不剿反以幫扶,這就難免被洋人抓住口實,進行攻擊。但是表面上依舊笑了笑“克林德閣下,您所說的問題,我一定會回稟我們的皇帝與太后,但是這和在下與十格格之間,應該沒什麽關系。”
“可以說沒關系,也可以說有關系,不是麽?”克林德表現的也極有風度,並沒有拿出驕橫的派頭壓下來,但是骨子裡的威壓與不屑,卻讓當事人能充分感受。
“我知道,現在有你們的大臣躲在扶桑公使館,而我,可以幫你們要人,或者把他們驅逐出使館。另外,山東問題上,我也可以向我們的威廉皇帝匯報,說你們自己有能力處理。至於貴國皇帝更替,干涉與我,在我國皇帝,但是作為公使,我依舊有建議權。我可以給出這個方向的建議,也可以換一個方向。”
他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我對你進行過了解,和我一樣,你有自己的配偶,而十格格是貴國貴族,不可能接受貴國的特殊婚姻模式,做你的地下夫人。而我跟你不同,只要她答應,我隨時可以和我的夫人離婚,然後與她結婚。這,就是我的優勢。她現在之所以不肯接受我的好意,只是因為有你在裡面的乾預,如果你退出這場競爭,我相信,我可以實現我的心願,和十格格結婚,然後帶她到柏林去,我想,這對我們都好。”
克林德邊說,邊拿出一張照片,這照片照的比較模糊,時間也比較長,邊緣有些發黃。“這是我五年前照的,那時候,是我第一次遇到十格格。請你相信,從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我就被她迷住了。我有過很多機會離開使館,回到我的國家,那裡有更適合我的崗位,也有更好的前途。但是我全都放棄了,因為我無法割舍這麽一位美麗的姑娘,我發過誓,一定要和她結婚。相信我,與你相比,我才能給她真正的幸福。”
他的神態很是真誠,倒是看不到多少欺人的意思,反倒是一種理所當然的感覺。趙冠侯冷笑一聲,“公使閣下,您為什麽那麽肯定,十格格會願意嫁給您?”
“因為我足夠優秀不是麽?我必須直言,你們的國家,正處於危險的邊緣。山東的亂民,宮廷的政變,都會把這個國家推到死亡的邊緣。十格格這樣美麗的女性,應該享受著和煦的陽光,坐在馬車上去欣賞音樂會,而不是擔驚受怕,更不是做你的地下夫人。所以我希望你能為了她考慮,退出這一切,做人,不應該太自私。你既然有了夫人,就不該再糾纏另一位優秀的女性。”
“克林德閣下,我是否可以理解為,您在跟我談交易?如果我答應您的條件,您就答應我的條件,否則,就會對我們的邦交產生不利影響?”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克林德微微一笑“我是一名公使,我的所有言行,都講符合外交官的身份。我剛才提出的,只是一個建議,或者是我們私人上的一些會談,如果你能答應,我會非常滿意,如果不答應,那也沒關系。我們將以兩個大使的身份,進行外務洽談,不過恕我直言,如果是外務會談,你的身份不夠。你的官身只是一名章京,只能和使館的秘書去談,其他的問題,只有你們的管事大臣,才能來跟我交涉。”
“那好,我可以明確的回答閣下提出的問題,我不會放棄十格格。跟她比起來,談判又或者是山東問題全都不重要,如果閣下不想談的話,那我就不奉陪。”
趙冠侯面色一寒,拍案而起“克林德閣下,當你把愛情作為交易品,擺在談判桌上的一刹那,你其實已經失去了追逐她的資格。因為在我心裡,十格格是不可交易的人,她的選擇,取決於她的個人意志,而在你心裡,還是把她當成了一件附屬品。這就是,我們兩個的差距所在。”
克林德素以英俊封流自詡,追求女性無有不利,在十格格面前吃了大虧,已經視為自己的奇恥大辱,今天又被趙冠侯奚落了一番,就更覺窩火。當下也站起身來“閣下,你是在批評一位普魯士貴族麽?你應該知道,隨意冒犯一位普魯士貴族,是要付出代價的。”
“代價?隨你的便了。”
“我要求……和你決鬥!失敗者,將永遠不能在十格格身邊出現。”克林德摘下一隻手套朝地上扔去,可是手套不等落地,就已經被趙冠侯牢牢接住。“決鬥我同意,但是在那之前,我需要向你說明一件事,在薊縣,我曾經在一次戰鬥中,殺死了二十多人。”
克林德的臉色如常,但也深吸了口氣“看來閣下是一位優秀的軍人。不過這並不能阻止我向你挑戰,你可以殺死二十人,不代表你能戰勝我。”
“當然,我只是出於公平的角度,向閣下提示一下,與我進行空手或冷兵器格鬥,是非常不明智的。接下來,我們談談槍支。請您提供兩支左輪槍以及子彈給我,我將向您當面展示一下我的槍法。”
克林德當然不認為,對方會在使館裡射殺自己,當下便命人取了兩支裝好子彈的左輪手槍過來。彼時泰西諸國仍有決鬥遺風,乃至於決鬥中互相殘殺性命,也不少見。克林德隻當對方是要以左輪槍對決,卻不想趙冠侯將兩隻槍先在手裡轉了轉,隨後從身上取出一把金洋,以天女散花的方式,朝天上扔去,大喊了一聲“注意!”
“砰”
一聲槍響,被子彈擊中的金洋,自半空中向側邊飛去,隨後是第二聲槍響,第三槍、第四槍……。等到金洋全部落地之後,一名使館人員上前檢查,發現被扔出的金洋正好是十二枚,而每一枚金洋上,皆被子彈命中了同一位置。
這種槍法,就算是在普魯士,也可以算做神槍射手。不管是準頭還是射速,都非克林德所能及,趙冠侯將雙槍交還,冷笑道:“想要決鬥的話,我隨時奉陪。不管是槍、拳擊或者是鬥劍,我都沒有意見。但是紳士間的決鬥,需要有公證人,我期待閣下早日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擔任公證。”隨後鞠躬一禮,走出公使館,不再與克林德溝通。
這一手槍法露出來,克林德只要腦子沒壞掉,就不會再向自己提出決鬥要求。當然,他要是執意要比的話,自己也隻好找個機會,用米尼槍轟掉他的頭。至於交涉不成帶來的後果,他壓根就沒想過。不管是江山社稷,或是什麽其他什麽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能讓他用自己的女人去做交換,這是底線所在。至於因此惹出什麽後果,就隨他去吧。
他現在沒有住所,隻好依舊在慶王府的客房過夜,等到太陽剛落山,慶王就從衙門裡回來,隨後便把趙冠侯找了去。慶王的臉色很是陰沉,見面就訓斥道:
“胡鬧!簡直是糊塗!怎麽能和普國公使發生衝突?上次迎接亨利親王的差事辦的不錯,怎麽這回,就辦的這麽糟糕?聽說與洋人公使代表鬧了極大的不愉快,還動了槍。你到底幹了什麽,讓洋人拿槍出來,趕緊說明白,本王也好做個準備。”
“回王爺的話,其實……是我開的槍……”
慶王一聽,臉色變的更差,用手指著“你……你這簡直是無法無天,怎麽敢在公使館裡拿槍?”
“是克林德與卑職比並槍法,卑職不才,勝了他一局。至於開罪公使,倒也不是,洋人素來蠻橫,這次也不例外。”
“你比槍,贏了洋人?”慶王一臉不信的神色,最後更是一拂袖“你糊塗!這種賭賽,只能輸,不能贏,你怎麽不明白這個!看來終究是少歷練,這件事,辦的差了。趕明個慈聖問起來,本王可沒法為你遮掩。”
“卑職不敢。洋人於我們的所有要求一律拒絕,這是卑職的責任,卑職自當領罪。”
等到回了自己休息的客房,趙冠侯剛一推開房門,就覺得房中有人,方待後退觀察,卻聞一陣香風入鼻,十格格大膽的從門後轉出,一把拉住他的手,將他拽到房裡,隨後擁著他,將他的後背抵在門上。
“毓卿,你瘋了?這晚上過來,王爺知道非吃了你不可。”
“沒錯,我就是瘋了,為了你,我不在乎。我聽說了,你為了我和克林德打架,還動了洋槍,為了這樣的男人,就算是死,我也認了!”
趕走了趙冠侯的慶王,臉上的怒意,卻也在他退出去之後,完全消散,代之以欣慰的表情。洋人態度如此堅決,老佛爺廢立之事斷不能行,只要不易天子,則大金就不至於亂成一團,這個天下尚可維持。用這麽個愣頭青辦外交,還是自己做對了,接下來,就要看怎麽用他來頂鍋,不要讓板子落在自己頭上。
惹了這種大禍,責罰怎麽也是逃不掉,最輕是個交部議處。可就在這天晚上的後半夜,普魯士駐京公使館,接到了來自山東方面的緊急電報。
津浦鐵路發生劫案,一列載有各國僑民的列車遭到匪徒襲擊,車上數百名泰西商政人士被劫持,包括六十五名普魯士公民。被綁架者中有山東天主教主教安德魯,以及青島領事李曼侯爵的兒子,大金武衛右軍顧問巴森斯的愛女漢娜?馮?巴森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