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位老者從北邊來溪山縣尋親,親戚沒找著,身上盤纏卻用光了,在路過錢家宅子時,竟然餓暈了過去。
錢亦錦起了惻隱之心,讓萬大中把老人扶進屋,給他吃了飯,洗了澡,還讓他住了一宿。第二天,緩過勁的老人看了錢亦錦寫的字,不停地搖頭歎息。說字是人的臉面,很漂亮的一個孩子,怎就寫了一手不堪的字。為了報錢亦錦的“救命”之恩,便指出了他寫字的不足之處,還提筆寫了幾個大字出來。
錢亦錦先還不服氣老者說他的字不堪,自己的字在私塾裡是寫得最好的,連張先生都數次誇獎。可當他看到老者寫的那幾個遒勁有力的大字後,也就服了氣。萬萬沒想到,這位快餓死的老人能寫得一手如此漂亮的好字。
老者歎道,“說來慚愧,老夫年青時還曾中過舉,一直教書育人。哎,無奈妻子早逝,又無兒女,晚年來這裡投親,錢囊被偷,又未找到親戚……”
一旁的萬大中聽了一喜,提醒錢亦錦道,“錦娃,這位老先生中過舉,學問肯定比張先生好許多。你把他接去你家,老先生一邊教你學問,一邊探訪自家親戚。既解了他的困,又教了你學問,兩全其美。”又問老者道,“我出的這個主意怎麽樣?他家裡地方大,供你吃供你住,你就教導他。若是你找到親戚了,想去投親也成。不想投親,繼續教他也成。這孩子聰明得緊,又仁義,你若是把他教出息了,他定會給你養老。有時候,靠親戚不如靠學生。”
錢亦錦一聽,對啊,張先生雖然是一位好先生,但也只能啟蒙,若再繼續往深裡教,就有些力不從心了。宋公子一直勸自己換一位先生,這或許正是一個好機會。
老者想了想,也覺得沒有比這更好的出路。
於是,兩人一拍即合。萬大中作證,錢亦錦當場磕頭拜了這位余老先生為師。
錢三貴見孫子領回來一個早年中過舉的人給他當師傅,高興異常,趕緊讓吳氏去給余先生準備房間。
小院子沒有屋子了,就在大院子挑了一間屋子出來,家具、床鋪都是新的,又讓錢曉雨趕緊做兩身新衣裳給余先生。
這位余先生五十幾歲,頭髮稀疏,其貌不揚,一件薄襖包著一具皮包骨的身子。若不是來家裡又露了一手——寫了幾個大字,錢亦繡都會認為他是來騙吃騙喝的。
錢亦繡把錢亦錦拉到院子裡問,“余先生除了寫的一手好字外,學問怎麽樣?”
“好!”錢亦錦道,“他解析的文章,讓哥哥有茅塞頓開之感。”
他見妹妹那雙充滿懷疑的大眼睛,受傷地說,“妹妹不能懷疑余先生,這不僅是對余先生的不尊重,也是對哥哥的不信任。”
結果,這位余先生還傲嬌得緊,當錢三貴提出,能不能再多教一個學生時,他竟是毫不猶豫地拒了。還口出狂言,“想給老夫當學生,還要看他有沒有這個本事。不過,老夫敢斷言,在這個地方,除了錢亦錦,還沒有老夫願意教的娃。”
錢三貴隻得訕笑著住了嘴。他是想幫錢亦善爭取一番,見余先生如此,也不敢再提了。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哪怕這老頭要靠錢三貴供吃供喝,但因為他是中過舉的讀書人,錢三貴照樣對他有敬畏之情。
雖然余先生說自己等找到親戚就走,不需要給束脩。但錢三貴還是堅持要給,他知道一般請西席都是一年給二兩銀子,包吃包住包衣裳,還包小廝。他也給了這個待遇,只是自家下人有期,就讓蘇三武、蘇四武空了換著去服侍余先生。還說現在歇息,正月十日再講課。
余先生不同意,說,“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不能再耽擱了。”
第二天起,就開始正式上課,課堂設在大院子裡。點心房也在大院子裡,嘈雜聲不斷。好在一個專心育人,一個專心求學問,受的影響倒不大。
這更讓錢三貴下定決心,說服大房、二房,明年一開年就把作坊搬去縣城。費用或許高些,但掙得也會更多。
錢三貴專門給孫子請了一個教書先生的事情又在花溪村裡傳揚開了。錢家三房發了,錢家三房出錢請西席了,錢家三房要改換門庭了。
張先生聽說有位落難舉子來了錢家三房,還專門拎著糖果來看他。
但余先生堅持在上完課後才請張先生進屋,讓張先生坐了半個多時辰的冷板凳。
經過一番交談,張先生竟然起身給余老先生鞠了躬,還自稱學生。
這讓錢三貴更高興了。張先生已經是這一帶最有學問最受尊敬的人,能被他稱為先生的人,肯定是有真才實學了。
自家真是撿到寶了。
錢家大院裡,汪氏有些不爽,家裡請了位好先生,怎不把錢亦善帶著一起教呢?這事不用自己提,錢三貴也應該主動提啊。
便對錢老頭說,“公爹,余老先生學問那麽好,也讓善娃跟著他學習吧。大不了,我們跟三叔一起分擔請先生的束脩。”
錢老頭也是這麽想的,點頭道,“分擔束脩倒不至於,三貴還不是這麽小氣的人。我就要去三房,跟他說說。”又抬頭看看才趕回家過年的錢四貴,說道,“年後你就不要帶坡小子去省城了,讓他留在這裡跟著余先生上學。有了名師指點,學業會大不一樣。”
錢四貴趕緊點頭稱是。
下晌,錢老頭、錢老太相攜著來了錢三貴家。
打開堂屋門,再掀開大厚門簾,一陣暖氣撲面而來。老兩口坐定,錢老頭便把想讓余先生教錢滿坡和錢亦善的意思講了。
錢三貴無奈道,“余先生來的當晚兒子就說了請他帶著善娃一起教,但被他拒了。”
錢老頭說道,“晚上整治幾個好菜,咱們父子陪先生喝幾盅。好好跟他說說,再多加點束脩,他肯定會同意。”
錢三貴苦笑道,“除了第一天兒子跟他一起吃過飯,擺談了一陣,之後我們連面都沒照過。請他過來吃飯,他也不過來,說是不習慣人多。”
錢老太不高興了,歪嘴罵道,“他拿你家銀子,吃你家的飯,怎還不聽招呼呢。辭了,再重新找一個,有錢還怕找不到好先生?”
錢老頭沉下臉罵道,“你個鄉下婆子,懂個屁。余先生是舉人,是天上的文曲星,你想找就能找的到?他能來教導錦娃,那是咱們老錢家祖墳冒了青煙,老祖宗保佑。”又對錢三貴說,“既然他不願意就算了,萬不可為了善娃和坡小子得罪了他。”
晚上,錢三貴又留老兩口在家吃飯。
錢老太被老頭子罵心裡有氣又不敢發,已經甩了吳氏幾個眼刀子,又實在找不出她的錯處。見手牽手進來的程月和錢亦繡母女,終於有了發泄的地方。
歪嘴罵錢亦繡道,“就一個小丫頭片子,還穿啥綢子衣裳,拾掇得比地主家的小姐還光鮮。喲,嘖嘖嘖,還戴了銀簪子,這真是有錢沒地兒花了呀。”
又用拐棍指著吳氏罵道,“你個敗家婆娘,有錢也不是你這樣浪費的呀。有那多的錢,可以給我兒多買些補藥,給錦娃多吃些肉補身子,幹啥都堆在小丫頭片子的身上?”
老太太的身子骨好多了,雖然說得慢,但也中氣十足。
吳氏和錢亦繡還沒說道,程月不願意了,說道,“繡兒就是要穿綢子衣裳,我女兒就是要穿得這樣好看。”
老太太見程月頂嘴,更氣了,想罵人嘴又不太聽使喚,氣得拄著拐棍起來想衝上去打人,被吳氏和錢滿霞攔住了。錢亦繡也把程月拉出了堂屋。
錢三貴勸道,“娘,滿江媳婦有病,您千萬別跟她一般見識。繡兒的衣裳和簪子都不是花錢買的,是省城宋家老太太送的。那料子,不是還送了幾尺給多多和亭姑嗎?”
錢老太聽了,才氣哼哼地坐下。
“太爺,太奶。”錢亦錦笑咪咪地進屋了。他的到來,如一縷春風,吹散了老太太臉上的嚴冬,立馬大地回春,春暖花開。
轉眼到了大年三十,一家人又要去錢家大院吃年飯,還要去給錢家先人和錢滿江上墳。
程月肯定不會去,在兒女走之前,還悄悄囑咐他們,“別去給那個假墳頭磕頭,你爹就快回來了。”
小兄妹隻得點頭答應。
錢亦錦再三邀請余先生,錢三貴還被背著去大院子請他,他都堅決不去錢家大院吃年飯。說不喜歡人多,自己一個人過年習慣了。錢三貴隻得吩咐蘇二武兄弟,把老先生服侍好。
一大家子人,從大墳包回來,換了喜氣的新衣,都集中在錢家大院吃年飯。今年的年飯更豐富,雞鴨魚肉樣樣全,桌子上盤子摞盤子。
錢老頭又像往年一樣,做了總結,先表揚了錢三貴,其次是錢大貴和錢四貴,接著是錢滿河。最後,還表揚了為錢家添丁進口的小王氏,及又懷了身孕的許氏。
飯後,錢氏老兄弟點心齋召開董事會,錢老頭作為監事列席,大家商討點心鋪去縣裡開的事宜。
錢亦繡跟錢滿亭、錢亦多在多多屋裡玩翻線繩。
錢滿亭小聲問多多道,“昨天我像是聽見蝶姐姐的哭聲,大伯娘還在罵她。是怎回事?”
多多翹著嘴巴說道,“好像又有兩家人來向蝶姑姑提親,我奶看上了一個後生,還托人打聽了,說是極好。但小姑姑不願意,說她不想嫁人,奶就罵她了,還掐了她兩下。”
怪不得錢亦繡看見錢滿蝶的眼睛紅紅的,錢滿霞一去就被她拉進小屋說悄悄話。
錢亦繡說道,“蝶姑姑不願意就算了唄,大奶奶幹嘛那麽著急呀。”
“這次太爺和爺爺都說那個後生好,想勸我姑姑嫁過去。我姑姑被逼急了,說要剪了頭髮當姑子,他們才沒有說了。”錢亦多說道。
此時汪氏正在她屋裡跟吳氏和王氏悄悄說著這事,“那個後生真不錯,家裡是個小地主,有一百多畝田地。婆娘死了幾年,有個八歲的女兒。雖然人大了幾歲,但歲數大了更知道疼人不是。蝶姑雖說一嫁進去就當繼母,但那是閨女,養幾年就出嫁,比那些給前妻養兒子的繼母不知道強了多少。我還專門托人去打聽了,說後生脾氣好,公婆也和善。可蝶姑那孩子就是不願意……”
話沒說完又紅了眼圈。
這事吳氏和王氏都不好多說,隻得勸汪氏想開些,蝶姑還小,再等等說不定能遇到更好的。
開完了會,錢三貴領著家人回了自己家
他們剛走到村西口,就能看到錢曉風、錢曉雷、蘇三武幾個小子在荒原上放爆竹,猴哥、奔奔、跳跳興奮地跟著他們跑跳著,紫珠和蔡小葉在一旁看著笑,竟然還有幾個村裡的孩子也在這裡。荒原上一片熱鬧景象。
院子門口及院內樹梢上掛著的大紅燈籠極其醒目,給那個大院子更加增添了幾分喜氣。
錢亦錦見了,也興奮地拉著妹妹跑了過去。
錢華等人在頭一天就關了錦繡行,都從縣城趕回鄉下過年了。
家裡日子好過,不只主人置了新衣,連下人們都一家置了兩套,還發了年終銀子。特別是錢華,鑒於他的突出貢獻,給他封了個十兩銀子的大紅包。
主子的年夜飯擺在小院子的堂屋裡,旁邊還專門設了一個小桌,錢華和蔡老頭在小桌上吃飯以示恩寵,其他的下人們都在大院子裡。
錢三貴又同錢亦錦去了余先生的小屋,再三邀請他去主屋吃年夜飯,余先生也隻得勉為其難同意了。
天還未黑,年夜飯便開始了。
余先生是第一次見程月,不免愣了愣。覺得真是不可思議,一戶農家竟然能娶如此相貌風度的兒媳婦。關鍵是,他總覺得她有些面熟,不知在哪裡見過。
看得出她的眼神有些異於常人,定是腦筋不太清醒。否則,這隻鳳凰是無論如何也落不到這個窩裡來的。
他已經聽錢亦錦說自己娘身子不太好,卻原來是腦子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