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嘟著嘴,眼眶有些發紅,眉毛擰成了一股繩。光光的腦袋,被透進玻璃窗裡的陽光照得錚亮。
若不注意他的光頭和頭上的戒疤,錢亦繡就覺得他像自己受了委屈的親弟弟。
她心疼他。從她見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心疼他,哪怕那時他裝的無比高深。
見小和尚悶悶坐去書案邊,錢亦繡笑道,“怎麽了,是學天術沒學好,被你師傅罵哭了?”
他前些天來歸園,曾對錢亦繡說,師傅誇他觀天術有天賦。錢亦繡面上笑著說好,心裡卻暗暗吐槽。觀天術就是觀氣候變化,又不是觀天象,那麽激動幹啥。她始終覺得,跟著老和尚,就應該想辦法把老和尚最拿手的本事學來。
都說老和尚是老神仙,那麽他最大的本事就是算命、看相、觀天象了。這方面,小和尚似乎沒學到什麽。錢亦繡經常會開玩笑地問他,她將來的相公會是什麽樣的,她會有幾個小孩,猜猜她是幾世為人……等等。
小和尚一個都答不上來,問煩了,就說她不知羞,哪有姑娘家問這些問題的。
可一說觀天術,他就來勁。不是說今天陰天,就是說明天晴好,再是三天后有雨。別說,他基本上都蒙對了。
小和尚聽了錢亦繡調侃他的話,一點也不覺得好笑。他深深歎了一口氣,鼻冀吸了吸,眼裡又有了水光。
錢亦繡還從來沒看到小和尚哭過,見他這樣傷心,也有些慌起來。拉了一個繡墩坐在他身邊問道,“弟弟,你怎麽了?”
之前,小和尚只要一聽錢亦繡叫他弟弟,就會笑得眉眼彎彎。
這次他沒有樂,又吸了吸鼻子,低聲說道,“姐姐,我知道我的身世了,我知道我親生爹娘是誰了。不是他們不要我,是他們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原來,我一生下來,就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
說完,他再也忍不住,趴在書案上嗚咽起來,“我之前一直有些埋怨我的父母,他們為什麽生下我,卻不管我,還把我扔了。若不是師傅碰巧撿到我,我已經死了……原來,不是他們不要我,是他們已經去逝了……”
錢亦繡的心一沉,扶著他的肩膀問道,“弟弟,別哭,好好跟姐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小和尚抹抹眼淚,抬頭看了一眼旁邊的紫珠,沒有說話,又低下了頭。
紫珠很自覺地出去了,還把門掩好。
錢亦繡起身倒了一杯金蛾冀遞給小和尚,他平時最喜歡喝這個茶。每次來歸園或是京城的錢府,他都要向錢亦繡討要這種茶喝。錢亦繡大多數時間沒有滿足他,實在是這種茶她也只有幾兩,都是省著喝的。
小和尚沒有喝茶,把茶杯放在書案上,低聲跟講了緣故。
“昨天晚上,皇上派人給貧僧師傅送了兩封信來,一封給師傅,一封是給貧僧的……”
封中告訴他,他是先太子朱祥昌的遺腹子,俗名叫做朱肅績。他還沒出生,先太子朱祥昌就被暗殺了,他的母親生下他以後也自殺了。皇上怕他再遇危險,就相托梁錦昭的太祖父和報國寺的住持弘智大師,請得道高僧悲空大師收他為徒。皇上覺得,只有在悲空大師身邊,愛子的唯一血脈才能平安長大,還能學到真本事……
“原來,經常在梁師兄家跟我見面的朱老先生,就是皇上——我的親祖父……他在信裡說,他老人家的身體已經非常不好,讓我還俗,立即回京,還說要封我為皇太孫,將來繼承大統。”
錢亦繡一驚,她早猜出小和尚的身世不簡單,卻原來是先太子的兒子。皇上竟然還想著封他為皇太孫,
將來繼承大統。那寧王怎麽辦?
一想到那個殺伐果敢、心機深沉、臥心藏膽多年的寧王,錢亦繡就一個哆嗦。
若小和尚真當了皇上,寧王會不會舉兵造反呢?不用猜,肯定會!到時候,朱肅錦、自己爹,都會與小和尚為敵。
梁錦昭和梁家肯定是小和尚一黨的,到時候,兩廂撕殺……太可怕,太慘烈了。
馬面說,寧王會當皇上。那麽,兵敗的肯定會是小和尚和梁家。錢亦繡可不忍心這麽可愛善良的小和尚被殺死,也不忍心梁錦昭和梁家被滅門。
錢亦繡越想越害怕,急急問道,“那你是怎麽想的呢?你真要回京當皇太孫,繼承大統嗎?”若他真有這種心思,一定要想辦法把他這種心思掐滅,不能讓他回京去送死。
小和尚搖頭道,“不,我不喜歡當皇上,也不適合當皇上。我師傅說,我父親就是因為那些皇子奪儲,被暗殺了的。我不喜歡殺戮,不喜歡政治。可當了皇上,就必須要殺人,必須玩權術,我不喜歡。”
錢亦繡長舒了一大口氣。這就好,也省了自己做思想工作。便說道,“弘濟,我也覺得你不適合當皇上。當皇上的人,必須要心狠。為了利益,別說殺外人,連自家人都要殺。你那麽慈悲,連螞蟻都不舍得踩死。又那麽純粹,像清澈的溪水。根本不適合當皇上。”
小和尚說,“我師傅也這麽說。他說我不能當皇上,連這個心都不要有,否則會有殺身之禍。”
不愧是老半仙,果真又被他猜對了。
“那你回復皇上了嗎?還有,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後有什麽打算呢?”錢亦繡一直在操心小和尚的將來,發自內心不想讓他當高僧。又勸道,“要不,你就還俗吧。還了俗,不去爭皇位,當個隻鑽學問的閑散王爺,這樣也挺好。到時候,你就能天天住在我家了。”
小和尚搖頭說道,“師傅說,我現在不宜還俗。還俗了,恐有性命之憂。”
錢亦繡一想也就通了。他的身份太敏感,到現在為止,還有些文人懷念斯文儒雅學問好的先太子。若他還俗了,會擋別人的道,也會被有心人抬出來做文章。
不過,老和尚的話中有話,隻說他不宜現在還俗,並沒有說要他當一輩子和尚。
小和尚又說,“我已經給祖父去了信,說了我的想法,也說了我師傅的話,力辭了他的要求,希望他老人家重新選繼承人。只是,”他的眼圈又紅了,哽咽道,“我才知道他是我的祖父,是一直關心著我的親人,他卻又要離我而去。我舍不得,好舍不得……為什麽,我和我的親人,緣分總是那麽淺?”
話沒說完,已經泣不成聲。
錢亦繡也流淚了,善良又可憐的小和尚,他從小就渴望親情,渴望被親人關懷,被親人愛。他給老和尚當了這麽久的徒弟,可這種“凡心”從來就沒斷過。而且平和,善良,豁達,單純,似乎作為人的優秀品質,他都具備。
平和,善良,豁達,是出家人該有的品性。但是單純,或者說純粹,這可不是一個高僧該有的范兒。
老和尚是得道高僧,是大乾朝最被推崇的老神仙。他的關門弟子,若是在佛門裡,最起碼也應該是個方仗或是住持什麽的。再不濟,也應該是個長老啊。
盡管小和尚的學問很好,佛學修為也挺深,但錢亦繡總覺得他乾不了這麽高大上的職業。
現在看來,老神仙是有意把小和尚教導成這樣也不一定。小和尚出家完全是為了保命,等他沒有性命之憂了,或許又會讓他還俗。
他“凡心”未泯,才會願意還俗。他平和,善良,豁達,才不會去當皇上。他單純,與世無爭,才不會惦記他不該惦記的。
皇上把小和尚交給悲空大師算是托付對了,盡管小和尚沒能如皇上所願去繼承大統,但至少能保住性命。若換一個人教導他,讓他哪怕有一點點野心,小命肯定會早早交待。更會造成天下大亂,生靈塗炭。
錢亦繡伸手摟著他不停抽動的肩膀,輕聲說道,“弟弟,你是皇上的孫子,我是皇上的外孫甥女。我們的身體裡,流有相同的血脈。我是你的表姐,我娘是你的表姑,靜兒和明兒是你的表妹表弟,錦娃是你的堂兄……我們都是你的親人。你和他們的緣分淺,但跟我們這些親人的緣分深呀。以後,你就把我看成你的親姐姐,把我娘看成你的親娘。哦,還有太后,他是你嫡嫡親的太祖母。”又把他拉起來,邊往外走邊說,“走,去見我娘,她最心疼你,把你當親兒子一樣心疼你。”
小和尚被她拉著來到望江樓。潘月正在一樓廳屋的窗下給錢滿江作褻衣,由於動作嫻熟,很少看手上的針線,眼神更多地是看向圍著她轉圈圈的明兒和靜兒。她的眼光柔和,神態安祥,唇角向上勾著。少了前十幾年裡的懵懂和澄澈,多了幾分成熟的韻味,顯得更加美麗溫柔。
潘月看到小和尚被錢亦繡拉進來,他的眼睛紅紅的,一看就才哭過。慌得一下子站起來,問道,“弘濟,你怎麽了?快告訴嬸子,誰欺負你了嗎?”話沒問完,心痛得眼圈都紅了。
小和尚過來抱住潘月,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聲音澀澀地說道,“嬸子,我好想叫你娘。若我娘還活著,一定跟你一樣溫柔,跟你一樣對我好,給我做衣裳,關心我,知道我難過就會心痛得哭……”
想到從沒見過的親娘,小和尚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潘月聽了更心痛了,哽咽著說,“嗯,若弘濟願意,以後就叫嬸子娘,嬸子喜歡你,喜歡你當嬸子的兒子。”
錢亦繡也流出了眼淚。
靜兒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什麽哭,但看到娘親和姐姐、弘濟大哥哥哭了,也難過了。跑到潘月和小和尚的側面,抱著他們每人一條腿哭起來。
幾人哭了一會兒,才被黃嫂子等下人勸好。
錢亦繡和小和尚默契地都沒有把小和尚是先太子兒子的事情說出來。現在潘月的病剛好,他們不願意讓她多費神。皇上有那種心思就更不敢說出來,傳出去了,小和尚的性命堪憂。
晌午,在望江樓裡擺了素宴,做了小和尚最喜歡吃的幾個菜。
潘月不停地給小和尚夾著菜,“這是從京裡帶來的豆筋,嬸子知道你喜歡,專門給你留著的……這是用西湖裡的金蓮藕做的,香甜……”
明兒和靜兒都有些吃醋,拿著小碗讓娘親也給他們夾菜。桌上一片歡笑聲,小和尚的嘴角也有了笑意。
等潘月和明兒、靜兒午歇後,錢亦繡和小和尚便去了和熙園,圍著西湖散步。
下晌的陽光無比燦爛,照著湖裡的水波光粼粼,照著溪石山泛著金光,也把人照得暖融融的。這就是南方的好,若是在北方,冬月裡陽光再大也感覺不到一絲的暖意。
錢亦繡見小和尚的心情完全平複下來,問道,“心情好些了?”
小和尚點點頭說道,“我跟了師傅這麽久,對生死早就看開了。只不過剛知道我親生父母的情況,知道一直關心我的朱老先生是我的祖父,心裡難過。把心裡的鬱悶發泄出來,就好過多了。”說完,還有些羞赧地抿了抿嘴。
小和尚已經比錢亦繡高了半個頭,五官清秀,皮扶白晰,目光清澈平和,氣質儒雅溫潤。再想著他若蓄起了頭髮,肯定是個翩翩美少年。他的品性好,脾氣更好,又有才學。這麽好的孩紙,若真還俗了,不知誰有這個福氣能夠嫁給他。
小和尚見錢亦繡愣愣地看著他,問道,“怎麽了,我臉上有髒東西?”說完還用手擦擦臉。
壞阿姨錢亦繡用帕子在他乾淨的俊臉上擦了擦,說道,“是有顆飯粒沒擦乾淨。”調戲了出家人,她也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我們臘月初之前就會回京城,你們什麽時候走?咱們一起走吧,熱鬧。”
小和尚說道,“我們這次或許會晚些走。我師傅前些天給梁師兄飛鴿傳信,讓他盡快趕來,說是有急事。”
“急事?什麽急事?”錢亦繡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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