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波,我來看你來了。”
在長嶺監獄的探視室,林振華拎著滿滿一網兜食品,與金建波面對面地坐著。
“林經理,你們聊,有什麽事招呼我一聲。”長嶺監獄的一名警圌察中隊長張圌林生對林振華客氣地說道,然後走出了探視室,隻留下林振華和金建波呆在屋裡。
張圌林生是潯陽公圌安局韓濤的老部下,這次林振華過來探監,張圌林生專門給他安排了一間單獨的探視室,供他與金建波會談。金建波也算不上什麽重刑犯,是無須重點看管的。
金建波穿著囚服,剃了一個大光頭,規規矩矩地坐在林振華的對面。他剛剛被警圌察帶進探視室時,一眼看到林振華,幾乎窘迫得想掉頭而走了。不過,坐了一會之後,他的心態已經逐漸平靜下來了。
看到張圌林生走出去,金建波抬起頭來,對林振華勉強一笑,說道:“振華,謝謝你來看我。”
“這是應該的。”林振華道,“我知道得太晚了,前一段時間,我一直都在山東那邊忙一個企業合作的事情,前兩天才聽說了你的事。”
金建波道:“你總是這樣忙,真讓人羨慕。”
林振華一時無語了,兩個人的處境現在是天壤之別,林振華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沉默了一會,林振華說道:“建波,聽小沈說,你想見我?”
金建波點點頭道:“沒錯,其實,這次出事之後,我最想見的人,就是你。”
“有什麽話,你就說吧。”林振華道。
金建波道:“也沒什麽,我就想跟你說一句話,你聽了可別生氣。”
“有什麽話,你就盡管說吧。”林振華道。
金建波道:“我要說的是:我所以展到今天這一步,都是因為你。”
“這……”林振華真的有些窘了,金建波這話,未免說得也太直白了。換成其他的人,也許還真的會拂袖而去,不過,林振華不是那種一碰就跳的人,他只是苦笑著問道:“建波,你這話,我還真是聽不懂。”
金建波道:“你應當能聽懂的。我直說吧,我嫉妒你,一直都是。”
“我……”林振華再次無語了,這才叫躺著都中槍,自己從未想過要與金建波比什麽,但金建波要嫉妒自己,自己有什麽辦法呢?他有心說句“其實我也很平常的,建波你沒必要嫉妒我”之類的套話,但他也知道,這種話太虛偽了。金建波現在這個處境,還需要這種虛偽的客套嗎?
金建波沒有理會林振華的尷尬,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是大學畢業分配到石化機工作的。在大學裡,我就是優秀生,校團委幹部,眾人仰望的那種人。分配到到石化機以後,就被委以重任,畢業兩年被提拔成為廠長助理,誰不說我是整個輕化系統裡的一顆新星啊。”
林振華點點頭表示讚同,金建波當年的確有點小名氣。當時提倡幹部隊伍年輕化和知識化,金建波把這兩化都佔全了。
金建波歎道:“可就在這個時候,漢華機械廠出了你這樣一個怪才。你只有初中學歷,是個退伍兵,可是你一下子做出了這麽大的成就。最初,你承包勞動服務公司,那不過是小打小鬧。可是,後來你兼並了潯陽自行車廠,你搞的五葉風扇一下子轟動了整個輕化廳。我去廳裡開會,大家談的都是你,沒人再把我當成一個什麽人物。”
“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我不過是趕上了一個好的機會而已。”林振華不得不出言安慰了。他真心地覺得很抱歉,自己是開了金手指作弊的,金建波反而是憑著真本事的,自己實在是勝之不武啊。
金建波道:“我也是這樣想的,我覺得,你不過是賭中了運氣而已,也許在你承包勞動服務公司的時候,就是想渾水摸魚,撈一把就走。不料一下子做成了,於是就歪打正著,裝作是有什麽先見之明,結果就成了個明星。”
“好像……”林振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繼續謙虛下去,好像自己沒那麽卑鄙吧?有心辯白一句,轉念一想,唉,人家都混成這樣了,讓他找點心理平衡,又有何妨呢?
“建波,你繼續說吧。”
“包括咱們當勞模去北京那次,你和那些工人勞模成天混在一起,我覺得你那就是在裝樣子,收買人心。還有,我聽說國慶遊圌行那天,那個打‘小圌平您好’那個標語的,就是你妹妹。當時我就想,你為了撈政治資本,真是不擇手段,甚至拿自己妹妹的前途來賭。”金建波一樁一樁地回憶著往事。“建波,這事我得跟你解釋一下,我並沒有想撈政治資本的意思,我妹妹現在已經出國留學去了,她沒有因為這件事而得到任何政治上的好處,我也是。”林振華不得不解釋了,這個誤會實在是太大了,他可不想一輩子擔一個這樣的罵名。不過,他也的確有點有口難辯,如果不是預知歷史,他是絕不會給妹妹出那個主意的。
金建波微微一笑,說道:“振華,我今天能夠跟你說出這些來,自然就是已經把這事想明白了。被判刑的這幾個月,我想了很多,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想你這個人。本來,我是很恨你的,但這幾個月想下來,我已經不恨你了。”
“怎麽呢?”林振華問道。
“我想了你的很多事情,其實,你完全可以造神為自己撈到更多東西的,但你都放棄了。這就讓我想到,你也許真的是不在乎這些名利,也許你真的是想做一些事情。你在漢華重工搞了一個希望工程基圌金,專門幫助山區裡的失學孩子。這樣的事情,不是簡單地用沽名釣譽就能夠解釋的。我聽佳樂說過,你其實在技術方面很有一套,但你經常把自己的想法提供給公司裡的工程師,讓他們去實現,而你自己卻甘當幕後英雄。”
“我本來就是公司領導,有什麽幕前幕後的。”林振華說道。
“我捫心自問,我做不到這點。我雖然也是廠裡的領導,但如果有這樣出風頭的機會,我肯定是不會放過的。因為我知道這也能構成我的資本。可是,振華你卻讓別人不要宣傳你,好像是生怕自己表現得太優秀了。”
“建波,你別這樣一驚一乍好不好?我現在都不知道該謙虛還是該驕傲了。”林振華無奈地說道。金建波前面把他貶得那麽厲害,現在又把他誇得這麽厲害,林振華還真不知道金建波到底想說明什麽。
金建波道:“我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該嫉妒你。自從開始嫉妒你,我就一直把過你當成自己的目標。當時,石化機的經營不好,石化設備市場不景氣,我就堅決地推動石化機轉型。你靠電風扇了家,我想靠電冰箱來家。老實說,我當時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做得比你更好,我相信,憑著石化機這麽厚的家底,我沒理由不比你做得更好。”
林振華道:“從理論上說,是這樣的。”
金建波道:“可是,一旦做起來了,我才知道,這中間有難處啊。你比我看得更遠的一點,就是你一下子就瞄準了出口市場,在國內原材料緊張的情況下,出口商品的生產是省廳會全力保障的。而我們做的是內銷,光一個進口壓縮機,就把我們困得死死的,我有勁也使不出來。”
林振華奇怪地問道:“可是,你明知如此,為什麽不抓緊時間搞國產壓縮機呢?如果你們當時起步開始搞,以韋東齊的能力,加上你們廠的技術力量,現在差不多也該搞出來了。實不相瞞,韋東齊到我那裡去之後,我給了他幾個人,現在我們公司的壓縮機已經設計定型了,隨時可以造神進行生產。”
金建波道:“我哪裡不知道這一點。可是,在企業裡要做點事情,有這麽容易嗎?別說我不是正廠長,就算我是牛北生,我也要考慮方方面面的事情。研壓縮機,起碼是上百萬的投入,有這些錢,我給職工點獎金,蓋兩幢房子,大家都說我好。壓縮機研出來起碼是三五年的事情,那時候我還是不是廠長,都兩說了。”
“然後呢?”林振華似乎有些明白這中間的脈絡了,他完全能夠理解金建波的難處。
在國企要做點事情,掣肘之處是很多的。林振華自己的幸圌運之處,就在於無論是謝春豔,還是朱鐵軍,都是正人君子,而且都甘當人梯,來扶持他這個新人。金建波的不幸之處,則在於他的領導是牛北生這樣一個混圌蛋。
“然後,越來越多的事情,讓我開始灰心了。牛北生任人唯親,明明是好工人,他扔在一邊不用。明明是吊兒郎當的人,他卻放到重要崗位上來。在廠務會上,所有的廠領導都有自己的私利,就是沒有人想著工廠怎麽辦。你說我一個年輕幹部,我又能如何?”
“你至少可以造神不和他們同流合汙吧?”林振華說道。
“同流合汙?我不和他們同流合汙,又能如何?”金建波冷笑道,“我豁出自己的老婆,讓她去潯陽見你,賣面子求來了2萬台壓縮機。可是,就這2萬台我戴著綠帽子換來的壓縮機……”
林振華連忙打斷他的話:“建波,這個咱們得說清楚,我幫小沈,完全是朋友關系,你可別想歪了。後來小沈到潯陽去,一直都是我們一個姓馬的工程師接待的,我根本都沒見過她。”
金建波擺擺手道:“振華,你不用解釋,我相信你,我也相信佳樂。我想說的是,我這樣搞來的壓縮機,牛北生一張口,就要轉讓1萬台給廣東的私人老板,從中收受人家的回扣。你說,我能怎麽辦?”
“所以,你也收了?”林振華再著幾分譏諷地問道。金建波道:“我當時就想,算了,國營企業是沒救了,有牛北生這樣的廠長,還有下面那些大大小小的蛀蟲,這個廠子遲早是要完蛋了。趁著這條船沉下去之前,我還是先弄一些錢到手裡,這樣萬一船沉了,我至少能夠自保。”
“你就不怕身上的錢多了,太重,反而讓你沉得更快嗎?”林振華道。
金建波道:“我當時存了一個想法,再乾上幾年,我就從廠裡辭職,到沿海去自己辦一家廠子。我相信,排除掉這些蛀蟲們的干擾,我肯定能夠做得很好的。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你手上有好幾個公司,現在南京那家紅紅火火的建康家電,就是你辦的。”
林振華沉默不語,有人說,最了解你的,莫過於你的敵人。金建波在自己身上,還真沒有少花工夫。他現在開始明白了,為什麽金建波說自己展到這一步,都是因為林振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說的就是這樣一種情況了。
“建波,這些話,如果你能夠在兩年前跟我說,也許就不至於展成這個樣子了。”林振華由衷地說道,“說真的,你這番抱負,我從來都沒有意識到。否則的話,我也許會給你一些幫助。老實說,我完全可以造神再給你們廠多搞到一些壓縮機指標,但我覺得你一直對我有一種敵意,這就使得我不願意去做得更多了。”
“沒用的,再多的壓縮機,也救不了江實電。”工業霸主吧更新組提供金建波說道,“如果廠裡的經營能夠維持下去,也不過是讓牛北生,當然還有我這樣的人,多撈一些而已。整個班子都爛掉了,廠子的垮圌台是遲早的。其實,江實電最後垮圌台,也不僅僅是因為沒有壓縮機,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內部的管理混亂,產品質量嚴重滑坡。挺好的一條生產線,愣是生產不出優質的產品,你說還有什麽可救的?”
“我明白了,建波,謝謝你跟我說這些。你們江實電的教訓,也是我們漢華重工的前車之鑒,我們會汲取這個教訓的。”林振華說道。
“振華,現在江實電已經垮了,輕化廳有沒有勸你們來兼並江實電?”金建波問道。他雖然人在監獄裡,聽不到外面的信息,但多少能夠猜到一些輕化廳的反應。
林振華點點頭道:“勸過。”
“你們是什麽態度?”
“建波,依你之見呢?”林振華反問道。
金建波搖搖頭道:“我不建議你們兼並。”
“為什麽?”林振華倒有些吃驚了,他還以為金建波會有點托孤的意思,想讓他把江實電接過去,誰知金建波居然是建議他不要兼並。
金建波道:“江實電是石化機的老底子,裡面有不少搞化工設備的工人,你們如果缺人,盡可招走。但是,江實電還有許多人浮於事的職工,這幾年內部管理混亂,他們遊手好閑慣了,真到你們那裡去,恐怕也派不上用場。
據我所知,現在這些人結成了幾個幫派,就等著誰來兼並,他們就跟誰談條件。要工資,要待遇,要職務,如果兼並方不同意,他們就會鬧下去,鬧到無法開工。總之,不管誰要想兼並,肯定都會被他們扒掉一層皮的。”
“怎麽會這樣?”林振華當真是吃驚了,“建波,你怎麽會知道得這麽清楚?”
金建波道:“其實,我在廠裡的時候,也想過要把廠裡的風氣扭轉過來,結果,就和這些人衝突起來了。他們最初抱成團的目的,是為了自保,免得被牛北生他們給邊緣化了。後來,他們現這樣抱成團有效果,於是就越來越緊密,最後就成了廠裡的公害。廠裡不正確的決策,他們會反對。廠裡正確的決策,他們同樣反對。他們唯一的目的,就是謀求小集團的利益。”
這就像亂世之中的幫會,一開始的動機可能是正義的,但展下去就成了社會的公害,林振華對此是非常明白的。
“這都是你們造的孽啊。”林振華牙癢癢地說道。 大家話說到這種程度了,林振華也沒必要給金建波留面子,相信金建波也會讚同他的意見的。
“既然是這樣,那你覺得江實電下一步該怎麽辦?”林振華罵完之後,繼續問道。他現在現,這一趟來見金建波是正確的,金建波並不單純是一個可恨的人,他也有可憐之處。
金建波道:“振華,我的建議是,你們漢華重工把你們想要的人招走就行,注意不要把招去的人放在一起,最好是拆散了,如果能弄到外面的工地去就更好了。至於江實電剩下的人,讓他們和輕化廳去談判,這就樣耗著。等到把他們的鬥志耗沒了,那時候兼並也好,破產也好,他們都只能是聽天由命了。”
林振華暗暗地想到,這個金建波,也的確是個有本事的人啊,可惜本事沒有用在正道上。以他的這份精明和算計,如果踏踏實實地當個廠長,說不定也能成就一番事業的。金建波的悲劇,在於他沒有生在一個正確的時代。如果推後年,等到市場育得更好一些的時候,憑他這些能力完全能夠做得風生水起的。
“謝謝你,建波,你今天給我的建議,我會認真考慮的。”林振華對金建波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