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封沒頭沒尾的電報,讓林振華嚇得魂都掉了。他的第一個猜想,就是漢華實業公司的工棚塌掉了,怎麽也得死了五個八個的。第二個猜想,則是覺得股份製的事情又有變故了,公安局正在廠裡等著抓他這個拆社會主義牆角的人。 他下意識地到褲兜裡去找手機,同時回憶著朱鐵軍或者什麽人的手機號,想了半天,才想起手機這玩藝還在實驗室裡沒出爐呢,鬱悶啊,這沒有手機的日子,大家都是怎麽過來的!
還好,長途電話這個東西,在當時還是存在的。林振華跑到華青大學郵局,交了押金,好不容易撥通了廠辦公室的電話,接電話的是辦公室主任孔海江。這一年多來,孔海江與林振華的關系已經處得非常不錯了。
“小林?你回來了?”孔海江詫異地問道。
“老孔,我還在北京呢,廠裡出什麽大事了?”林振華焦急地問道。
孔海江愣了一下:“沒有啊?沒出什麽事啊?對了,昨天容器車間的王師傅打老婆了,弄得廠長都去做工作了,你是說這事嗎?”
我靠!林振華氣得差點要吐血了:“老孔,我收到廠裡發來的電報,催我馬上回去,這是怎麽回事?”
孔海江在電話那頭似乎是扭頭問了誰一句,然後回答道:“哦,我剛問過了,是朱廠長讓人給你發的,讓你馬上回來,廳裡有緊急任務,朱廠長說了,必須由你和老胡回來定奪。”
“老孔,麻煩你告訴朱廠長,我恨他!”林振華氣乎乎地扔下了電話,到櫃台一結帳,發現打掉了十多塊錢,這筆錢在當時可算是一筆大錢了。
嘴上說著恨,林振華還是急匆匆地想辦法買票去了。輕化廳下達的緊急任務,想必還是挺重要的。出來之前,林振華去向朱鐵軍請假,已經說過自己要在北京玩幾天了,朱鐵軍當時還打著哈哈,問他是不是和楊欣提前度蜜月。如果沒有什麽特別緊要的事情,朱鐵軍應當是不會打擾他的。
火車票永遠都是緊俏商品,不過林振華的運氣還算不錯。次日一早,他和楊欣一起趕到北京站,排了半天的隊,居然買到了兩張第二天前往江南省的火車票。就這樣,小兩口的蜜月旅行計劃半途而廢,第三天下午,兩個人風塵仆仆地回到了漢華廠。
林振華讓楊欣自己先回家,自己則直接來到了朱鐵軍的辦公室。一進門,他又嚇了一跳,只見屋子裡煙霧彌漫,像是火警現場一般。他定了定神,才發現有四個人正坐在煙霧之中,滿臉嚴肅的樣子,這四個人,分別是朱鐵軍、胡楊、范世斌和駱沁生。每個人手裡都夾著一支煙,地上是一地的煙蒂。
“出什麽事情了?”林振華詫異地問道。
朱鐵軍向范世斌示意了一下,范世斌把一張圖紙遞到林振華的手上,讓他觀看。
林振華拿過圖紙,粗略地看了一眼。這是一張測繪的圖紙,畫的是一根異型軸,有幾個曲面看起來形狀怪怪的,不像是普通機床加工出來的樣子。
“這是哪上面的軸?”林振華問道。
朱鐵軍啞著嗓子問道:“小林,你估算一下,這樣一根軸,要多少錢?”
林振華拿起圖紙又看了一下,圖紙上有關於材料、熱處理工藝之類的說明,林振華估算了一下機加工方面的工時等支出,然後答道:“這樣的軸,看起來不是國內生產的。這幾個異型面,需要用到五軸聯動機床。按進口件的價格來算,我估計要三百美元左右吧。”
朱鐵軍點點頭:“你估算的結果,
和老范、老駱他們算的,差不多少。可是,你知道現在這根軸,人家找我們要多少錢嗎?” “多少錢?”
“三萬美金。”
“三萬美金!”林振華失聲說道,“他們怎麽不去搶!這是哪個黑心的家夥開的價?”
“TMD日本鬼子!”朱鐵軍啪地一拍桌子,怒道:“他們現在不敢搶了,可是,這比搶錢還可恨!”
“日本人?”林振華似乎聽出了一點眉目,他問道:“朱廠長,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朱鐵軍歎了一口氣,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原來,江南省第二化肥廠新近從日本一家名叫尼宏重工的化工設備製造企業引進了一套大化肥成套設備,其中包括了有兩台21萬大卡冰機。在安裝的時候,不知什麽緣故,其中一台冰機的主軸竟然被砸斷了。
經過追查,這起事故的責任在中方,相關的責任人也受到處分。輕化廳向尼宏重工發出請求,請他們再單獨配一根主軸過來。
尼宏重工迅速地給出了答覆:主軸可以馬上提供,報價為三萬美元。
初看到這個報價的時候,輕化廳的官員幾乎認為是電報上寫錯了,因為按照引進設備時候的價格來看,一台完整的21萬冰機,也只需要十多萬美元,哪有一根主軸的價格就報到三萬美元的道理。
輕化廳也是有工程技術人員的,他們認真研究了這根折斷的主軸,對於其使用的鋼材和熱處理工藝都作出了準確的判斷,並且得出了與林振華相似的結論,認為這根軸的造價超不過300美元。把一根300美元的軸賣到30000美元的天價,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敲詐了。
輕化廳向尼宏重工方面委婉地表達了對價格的不滿,對方給予了一番冗長而無理的解釋,用參與談判的生產處長謝春豔的話說,對方話裡話外只有一個意思:你們中國人造不出來,我想賣什麽價,你們都得接受。
輕化廳的領導惱了,把下屬各家機械廠的頭頭一齊召來,向他們出示了這根折斷的主軸,然後號召各廠開展技術攻關,加工出同樣的一根軸,用來替代日本原裝的這根。
聽到日本企業如此無恥地進行訛詐,參會的各廠領導都氣壞了,恨不得馬上回去組織工人,把主軸加工出來,爭上一口氣。可是,當大家認真察看這根軸時,又紛紛地搖起頭來,廠長們並不一定都是技術專家,但他們都是帶著自己的技術人員去的。技術人員們心中有數,要加工這樣的軸,非得有五軸機床不可,而這樣的機床,中國是沒有的。
“石化機,老牛,你們能不能拿下來?”謝春豔開始點將了。
石化機的副廠長牛北生擺了擺手,說道:“謝處長,我和剛才和我們技術科長已經討論過了,以我們的技術水平,是不可能加工出這根軸的。”
“你們廠是輕化系統裝備最好的企業,就不能好好挖掘一下潛力,組織技術人員搞搞攻關,把它做出來?”謝春豔抱著僥幸的心理問道。
牛北生堅決地搖著頭:“謝處長,這不是挖掘潛力的問題,咱們就是不如人家啊,人家敢這樣要錢,也是有道理的。”
“有TMD什麽道理!”朱鐵軍在當時就暴走了,“仗著技術領先,就可以這樣欺負人了?”
“朱廠長,你光生氣有什麽用,這樣的異型面,你們廠能加工出來?”牛北生不屑地說道。
朱鐵軍回頭看看同來的范世斌,問道:“老范,你認真看看,考慮一下,咱們廠有沒有可能把它攻下來?不管多少成本都行。”
“成本方面,廳裡可以充分地保證。”謝春豔說道,“廳領導說了,三萬人民幣之內,如果能做出來,就算是爭了一口氣了。大家也知道,現在咱們外匯非常緊張,要拿出三萬美元來重新買一根軸,是完全不可能的。”
范世斌走上前去,認認真真地撫摸著這根斷成兩截的軸,在腦子裡設想著加工工藝。好半晌,他才沮喪地向朱鐵軍搖了搖頭,說道:“朱廠長,我覺得有點懸。這幾個異型面,必須用五軸機床來加工,利用咱們現有的設備,只能加工出一個比較接近的形狀。但是,21萬冰機是要在高速、高壓的條件下運轉的,主軸形狀有偏,弄不好就是機毀人亡的重大事故。”
“這麽說,加工不了?”朱鐵軍有些失望地問道。
“加工不了,這種軸,必須用五軸機床來做……”
“你等等!”朱鐵軍打斷了范世斌的話,他怔怔地想了一小會,臉上露出一絲興奮的神色:“老范,你記不記得,小林和老胡他們,搞過一個技術實驗,我記得,他們提起過五軸機床的事情的。”
范世斌也曾到漢華實業公司的辦公室去參觀過那個怪裡怪氣的工件,經朱鐵軍這樣一提醒,他也想了起來:“沒錯,小林他們搞的那個,比這根軸還複雜呢。說不定,咱們真的能搞出來。”
“什麽什麽?”謝春豔聽著這倆人的對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老朱,你是說,你們廠有可能把這根軸搞出來?”
“我現在還不敢肯定地回答你,不過,謝處長,我們廠裡的技術人員搞過類似的技術攻關,我和老范需要回去和他們碰一碰頭,你放心,事關國家榮譽的事情,哪怕只有1%的希望,我們也會投入100%的努力的。”
“那太好了!”謝春豔說道,“老朱,我這裡有一份廳裡組織技術人員測繪出來的圖紙,你一並帶回去請技術人員們看一看。有什麽困難,盡管向省廳開口。這個任務,現在已經是一個政治任務了,咱們就算是砸鍋賣鐵,也要完成它。”
說明一下:21萬冰機這個事情,是過去發生過的一件真事,但具體到主軸、異型面之類,就是出於戲劇性效果而進行的虛構了。大家別拿著真實的設備參數去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