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各國共同遵守的國際條約和不成文的國際習慣,實則就是《國際法》,大清翻譯之後更名為《萬國公法》,易知足為了應對與英吉利的談判,特意向豆欄街的眼科醫生——美國傳教士伯駕虛心請教過有關《國際法》方面的知識,並且托人從美國購買亨利·惠頓所著的《國際法原理》。
雖說了解一些《國際法》有關國家主權和戰爭方面的知識,但要他詳細說,易知足也是犯難,略微沉吟,他才道:“這些國際條約和國際習慣,統稱為《國際公法》,其最主要最根本的原則,就是各國之間平等和互惠。
英軍所提出的九條,除了前面三條之外,其他六條基本都是秉持著平等的原則,並不過份,倒是咱們這些年一直以上國自居,對於前來商貿的歐洲各國,一直是以藩屬國對待,對在廣州的外夷進行種種限制,也不與駐廣州的外國官員平等往來,這在國際上來說,是很失禮儀的舉措。”
略微一頓,他才接著道:“林部堂對《國際公法》也十分感興趣,在下已經著人從花旗國采買目前最具權威的《國際法原理》,因為林部堂催要的急,在下已著在廣州和澳門的傳教士整理出關於國家主權和戰爭的一些片段,並加以翻譯,回廣州,在下就將整理的相關資料呈送大人。”
原來林則徐也對國際法有興趣,琦善心裡暗忖,那就更的好好研究研究這《國際法》,切忌不能讓對方看了笑話,略微沉吟,他才感慨的道:“一統天下二百載,又歷百年盛世,滿朝文武,皆是眼高於頂,已經不會與他國平等交往了。”說著,他長歎一聲,道:“如今敵強我弱,談判,也只能是據理力爭。”
“大人所言極是。”易知足接過話頭道:“咱們勢不如人,唯有據理力爭,英吉利並非蠻夷,其文明猶在我大清之上,此次戰端,全系英吉利一手挑起,咱們並無過失,與其談判,事事都要扣住一個‘理’字,不過。”
遲疑了下,他才接著道:“英吉利這些年持仗著武力,四處侵略,建立海外殖民地,宣揚強權政治,鼓吹霸權主義,崇尚強權既公理,弱國無外交,大人對談判不要期望太高。”
強權既公理,弱國無外交?自古以來可不就是如此?琦善瞥了他一眼,沉吟著道:“知足進京,聖上必然召見,召見必然問及談判事宜,知足將英夷提出的這些要求如實的稟報罷。”
什麽意思,讓他去試探道光的意思?易知足心裡暗笑,這個順水人情倒是做的,當即欠身道:“在下明白。”
廣州,越華書院,欽差行轅,後院。
精心裝扮,一身漢裝的金玲神態優雅的坐在亭子裡,走廊裡,年過不惑的關喬昌聚精會神的在畫板上塗畫著,掌握了歐洲近代油畫肖像技法他在整個廣州都頗有名氣,他在十三行同文街的畫店每天都有很多慕名而來的中外顧客,到官宦富紳之家為家眷作肖像畫,對他來說,也是尋常事。
不過,給一等侯爵,當朝大學士,直隸總督的女兒作肖像畫,他還是第一次,他當然清楚,對他來說這是難得的機會,這是將他的影響力擴展道天津道京師的難得的機會,是以,他遠比平常更為用心和專注。
但金玲卻是個坐不住的性子,讓她一動不動的坐上一兩個時辰,這簡直比殺了她還難受,不過才坐了一刻鍾,她就忍不住了,看了看身邊的幾個奴才,想想也沒甚有趣的事,便看向關喬昌,道:“你知道元奇吧?”
聚精會神的關喬昌還以為她跟別人說話,他進出大戶人家的次數不少,一般大戶人家的家眷都不會主動跟他說話的,他也極少跟人家家眷搭訕,這可是犯忌諱的事情。
見關喬昌沒理會,金玲瞪了一眼隨侍在一旁的丫鬟,小丫頭連忙道:“關先生,咱們小姑奶奶問你話呢?”
“啊?”關喬昌抬頭有些茫然的看了金玲一眼,連忙放下畫筆,就要行禮,金玲抬了下手,道:“不必拘禮,你邊畫邊聊。”
邊畫邊聊?關喬昌不由的暗暗叫苦,開什麽玩笑,稍有失誤,整張畫就的重來,可對方的身份又讓他不敢拒絕,看來只能先撿著不重要的畫了,他著實沒料想到,這位侯爵家千金會如此不守規矩。
見他重新拿起了畫筆,金玲又重複了一遍,“元奇你知道吧?”
“小的知道。”關喬昌隨口道:“別說廣州,就是整個廣東,不知道元奇的怕是都不多,小的畫店就在西關十三行街,怎能不知道元奇?”
金玲本就是閑的無聊,隨意著個話題閑聊以免太枯燥沉悶,當即就接著問道:“元奇大掌櫃易知足有艘快船,你見過吧?”
“小的見過。”關喬昌邊畫邊回道:“很漂亮的西洋帆船,夷人稱讚為‘最美麗最迷人最快速的帆船’。”
金玲聽的一楞,那船是洋船不錯,可根本就沒有風帆,而且船舷兩側兩個大輪子難看死了,還什麽最美麗最迷人?難到易知足那家夥有幾艘船?她當即道:“我說的是船舷兩側有大輪子的。”
關喬昌才知道說錯了,連忙道:“那是蒸汽輪船,是元奇團練最近才從英夷粵海艦隊手裡繳獲的。”
“你說的是磨刀洋大捷?”
“是的。”
“磨刀洋一戰不是廣東水師打的?”
“元奇團練也參加了的。”
原來那艘蒸汽輪船是從英夷手裡繳獲的戰利品,金玲眼珠轉了轉,道:“方才你說的那艘最美麗最迷人最快速的帆船是什麽船?”
“飛剪船。”關喬昌道:“易大掌櫃專程請小的在黃埔畫下那艘船的式樣,確實很漂亮。”
“畫在你手裡?”
“沒有,在易大掌櫃手裡。”
“你認識易知足?”
“認識。”
“說說他的事情。”
“這話說來可就長了。”關喬昌一邊調色一邊緩聲說道:“易大掌櫃可說是廣州城裡最為傳奇的人物,原本是西關有名的浪蕩仔,四年前夏天醉酒落水之後,大難不死,就此跟變了個人似的,創辦了元奇銀行,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對於這些他耳熟能詳的事情,關喬昌倒也不用太分心,一邊說一邊飛快的在畫布上塗抹,很快,一個輪廓就在畫布上勾勒了出來。
關喬昌說的平淡無奇,金玲聽的卻是津津有味,她原本還以為易知足的元奇大掌櫃是子承父業,卻沒想到說他自個一手創建的,更沒想到在京師千金難求的限量版天寶金表居然也是易知足創辦的天寶表廠出產的。
創辦元奇銀行,天寶表廠,打敗廣州銀行公館,一統廣州錢業,攪弄廣州茶市,操縱順德絲市,高薪招收繅絲女工,金玲聽的心動神搖,那個年紀輕輕比她看起來大不了兩歲的易大掌櫃居然有這麽多故事,這比說書先生說的那些故事還要精彩。
就在她聽的眉飛色舞之時,福慶躡手躡腳的走到她跟前,躬身道:“稟主子,易知足回廣州了,但那艘船卻沒見著。”
終於是回來了?金玲一喜,隨即問道:“老爺呢?”
“老爺應該還在虎門。”
略微沉吟,金玲便道:“請關先生下去,明日再畫。”
不畫了?關喬昌一楞,卻也不敢多問,連忙收拾家什,心裡卻暗忖,不知道易大掌櫃哪艘船被這位千金小姐看上了,只怕的破財免災了。
金玲起身快步回到自個閨房,一迭聲的吩咐道:“更衣,化妝。”
元奇總號,容園。
易知足將總號幾位掌櫃打發走之後,獨自悶在書房裡琢磨著有沒有什麽遺漏的地方,他這次去京師,若是順利的話,一個多月就可返回,但若是不順利的話,有可能要兩三個月時間,而且,順利的話,一回廣州,就必須籌集一千萬現銀。
這筆銀子不可能讓元奇銀行墊付,唯一的法子就是證券交易所及時開張對外公開售賣國債,臨走之前,他的將一應事情都安排妥當,以免回來之後手忙腳亂。
再則,去京師這事,他的給林則徐稟報一下,一則他這個元奇大掌櫃如今在廣州可說是舉足輕重,不可能一聲不響的長時間離開廣州,再則,林則徐在京師不定有些關系能夠關照,還有京師的一些大員,哪些他該拜訪的,哪些要堤防的,這都要林則徐給他分析提醒。
伍秉鑒那裡,他一回廣州就先去拜訪了的,對他去京師,伍秉鑒倒是沒意見,不僅沒意見,反而還大力支持,慷慨讚助了他一萬兩銀子,這讓他心裡有些打鼓,此趟京師之行,怕是得破費幾萬兩銀子,想想他就有些心痛。
正當他東想西想之時,李旺快步進來稟報道:“少爺,有位金公子在外求見。”
聽他將‘公子’兩字咬的挺重,易知足隨即就反應過來,是女扮男裝的金公子,倒是很有些日子沒見了,當即起身就迎了出去,走到院子,見的進來的居然是琦善那個刁蠻任性的女兒,他才想起,對方自稱姓金的,他一聽之下,卻是錯以為是金蘭香了。
不過,這位金公子他也是招惹不起,沒時間跟她瞎鬧,當即便拱手笑道:“金兄好靈的耳目。”
金玲含笑拱手道:“今日到西關遊玩,恰巧路過,順道前來看看,不想易兄還真回來了。”
還有這麽巧的事?易知足將信將疑,卻是笑道:“來的早不如來的巧,在下這才剛回來,金兄就來了。”說著他伸手道:“金兄請。”
易知足一攤子事在身,沒時間跟她閑扯,進屋落座,便徑直道:“金兄可是想借那艘蒸汽輪船,這事何須金兄親自登門,遣人來說一聲便是。”
“我改主意了。”金玲說著一笑,“聽聞易兄手中還有一艘最美麗最迷人最快速的風帆船,對了,名叫飛剪,我想借那艘。”
飛剪船,易知足手中不止一艘,但都各有用場,他要用,還的從海南調,哪有借給對方的?當即一笑,“不巧的很,那艘船並不在廣州。”
金玲卻不依不饒的道:“在下等幾日無妨。”
“不是等幾日,至少得等一兩個月。”易知足道:“在下近幾日要前往京師,須的用飛剪船。”
“易兄要去京師?”金玲大為意外,隨即道:“易兄不是說笑罷。”
“是令尊安排的。”易知足看了她一眼,道:“朝廷要發行一千萬國債,讓元奇承辦,這事金兄不知道?”
金玲還真不知道有這回事,琦善才不會跟她說這些破事,她好奇的道:“乘坐飛剪船去天津要多長時間?”
易知足笑了笑,道:“十天到十二天。”
“比五百裡加急還快?”金玲一臉難以置信的道:“真有那麽快?”他們從天津來廣州, 一路緊趕慢趕,還是用了一個多月時間,飛剪船居然只要十天?
易知足懶的回答,取了支雪茄,自顧點了,心裡琢磨著如何將她打發走,見他這副樣子,金玲卻絲毫不惱他,笑盈盈的道:“易兄從沒去過京師吧?京師衙門多,規矩也多,咱們做筆交易如何,你給我十塊天寶限量版金表,我著肅順在京師全程陪同你,保管你辦什麽事情都順順當當,如何?”
十塊天寶限量版金表,這假小子還真是敢獅子大開口,不過易知足沒有急著拒絕,對方說的肅順這個名字,引起了他的興趣,肅順在大清也能算得上是一號人物,隻不知道,她口中的肅順究竟是不是同一人。
略微沉吟,他才問道:“肅順是何人?”
見他如此問,金玲知道有戲,不慌不忙“刷”的一下打開折扇將煙霧扇開,緩聲道“肅順乃鄭親王烏爾恭阿之子,排行第六,與易兄年紀相仿,封三等輔國將軍,如今是散秩大臣,成天閑著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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