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殿元敢開口索要火器,自然是有底氣,這幾個月來,他一直在源源不斷的為元奇團練提供英軍的情報,不過,易知足卻不打算給他,其實,定海繳獲的英軍火器,元奇團練根本用不上,因為米尼彈對於槍管的口徑有著相當高的要求,為了保證武器規格的統一,盡量減少後勤壓力,他是直接放棄了將那批火槍改裝成線膛槍的打算。
可以說,繳獲的那批英軍火槍就是給黃殿元準備的,但易知足不敢現在就給他,他擔心天地會用這批火槍助紂為虐——協助英軍攻擊沿海港口城池,那會讓他心裡不安。
略微沉吟,他才開口道:“有容兄消息靈通,應該清楚,定海的繳獲,元奇是與廣東水師平分的,元奇團練一萬團勇,如今裝備了火槍的,不過才六成,英軍增兵,對廣州虎視眈眈,元奇的這點子家當可全在廣州,這節骨眼上,哪還有火器分給有容兄。”
黃殿元知道對方說的是實情,他原本也只是順帶提一下,沒報多大指望,當下也不強求,轉而問道:“元奇的彈藥局,是否能製造開花彈?”
易知足笑了笑,道:“有容兄如此打探,今晚這酒可就沒法喝了。”
“好,不問。”黃殿元笑道:“這酒席什麽時候能送來,等了知足大半日,可真是有些餓了。”
“我讓人去催催。”易知足說著起身開門,才出門,就見李旺領著幾個丫鬟小廝提著食盒一溜進了院子,待的席面布好,易知足吩咐李旺去院子門口守著,這才入席,酒過三巡,他才斟酌著道:“有些話,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天地會反清複明,在下不反對,但協助英軍禍亂東南,從而達到削弱清廷力量的做法,很是欠妥。
不客氣的說,這是漢奸行為,有容兄想過沒有,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有遭一日,天地會幫助英軍的事情傳揚開來,遭天下人唾棄,還如何反清複明?”
黃殿元自斟了杯酒,這才慢條斯理的道:“協助英軍打清廷與扯旗放炮造反,兩者有何區別?別跟我說外夷入侵,滿清難道不是外夷?”
“滿清是外夷?”易知足斜了他一眼,揶揄著道:“滿人就不是黑頭髮黃皮膚黑嚴眼珠?怎能將滿人與英夷相提並論?”
黃殿元擺了擺手,道:“《西關日報》我每期都看,咱們不說這事。”說著,他舉杯一口將酒幹了,這才道:“天地會的情況,知足也清楚,豈是我能左右的,為兄若是象知足這般,手握上萬精兵,那倒是能一言九鼎.......不提也罷,喝酒。”
易知足笑了笑,道:“有容兄若是在天地會過的不痛快,元奇團練竭誠歡迎。”
“別——。”黃殿元乾脆的道:“咱們道不同不相為謀,什麽時候元奇豎旗造反,為兄倒是可以考慮。”說著,他笑了笑,道:“既組建了元奇團練,知足被清廷逼反的日子也就不遠了,說不的,到時候還真會前來投奔知足。”
“朝廷若真容不下元奇團練,我倒也不介意公然造反。”易知足緩聲道:“不過,說實話,我是真不願意如此......。”
見他欲言又止,黃殿元連忙追問道:“知足是憐憫天下蒼生?”
“不完全是。”易知足說著長歎了一聲,呷了口葡萄酒,他才沉聲道:“有容兄且說說,英吉利能夠打上門來,說明了什麽?”
黃殿元一笑,“別兜圈子,直接說。”
“時代不同了。”易知足道:“明代之前,大規模航海,也就是鄭和下西洋,但最遠也就抵達過非洲,如今,歐洲的船隊已能環繞整個地球,歐洲各國包括在美洲的花旗國在內的大量商船能輕松的往返於廣州,商船能來,戰艦自然也能來,大清朝廷那些個酒囊飯袋卻沒一個人意識到這點,否則海防也不至於如此之差。
不扯遠了,歐洲美洲眾多商船前來廣州商貿,說明了什麽?說明咱們再也不能象以前一樣,封閉在一隅之地,咱們再也不是一個封閉的國家,而是與世界各國緊密聯系在一起,隨著航海技術的不斷快速發展,咱們與世界各國之間的聯系會越來越緊密。
這次英軍艦隊中的蒸汽輪船,有容兄應該留意到了,那應該是以後航海發展的主流趨勢,以後的大型商船戰艦如果都無須再依靠風力,而是依靠蒸汽機為動力,可以隨時隨地的自由航行,有容兄想想,那會是什麽景象?”
黃殿元聽的一頭霧水,遲疑著道:“知足這圈子繞的也忒大了,這跟元奇不造反有什麽關系?”
“當然有關系,而且很有關系。”易知足含笑道,呷了口茶,他才侃侃說道:“工業革命,有容兄可有耳聞?就是以機器為動力,取代手工作業,英吉利率先發動並完成了工業革命,因此英吉利成為了世界頭號軍事強國,堪稱世界霸主。
工業革命最大的特點就是極大的提高了生產效率,但凡是實行工業革命的國家都必須走上對外擴張掠奪的道路,這是工業革命這一特點所決定的,如今歐洲各國都在相繼推行工業革命,這意味著什麽?
這意味著一二十年後,這個世界將是群雄並起,爭霸世界的格局,就好像咱們的春秋時代,七國爭雄一樣的格局,只不過,這天下不再是咱們中國這一隅之地,而是整個世界,各國之間會大打出手,爭奪世界霸主,全球霸主之位!”
聽到這裡,聯想到元奇開辦的一系列廠子,黃殿元已是隱隱明白了他的心思,忍不住感慨道:“咱們是在碗裡爭,知足卻是在鍋裡爭,論眼光長遠,論氣魄宏偉,實是無人能望知足項背,不服都不行。”
頓了頓,他接著道:“知足縱有氣吞天下之志,可如此朝廷,豈容知足有一展抱負之機?”
“得爭取。”易知足沉聲道:“這節骨眼上,咱們不能內亂,一旦內亂,咱們就沒有成為世界強國的機會,甭說參與群雄爭霸,反而還會被人家瓜分......。”
黃殿元驚愕的道:“知足是要幫助大清成為世界強國?”
易知足悠悠說道:“真要成了世界強國,清帝也該主動退位了。”
“主動退位?”黃殿元愣愣的看著他道:“這怎麽可能?”
“以少馭多,不符合新興的名族國家體制。”易知足道:“有容兄有時間不妨多向英夷討教一下.......。”
“英吉利是君主立憲.....。”
“如果是大明,還有君主立憲的可能。”易知足道:“大清不行,因為大清是以少馭多。”說著,他端起酒杯道:“來,走一個。”
黃殿元哪還有心思喝酒,呷了一口,便道:“知足可是有成熟想法?能否詳細說說。”
詳細說說?說什麽?成熟想法?易知足可沒考慮那麽長遠,他方才不過是隨口一說,眼下,他和元奇都可說是在刀尖上跳舞,能不能撐過去尚且兩說,哪有閑情去琢磨那些個遙遠而且不著邊際的事情,喝了口葡萄酒,他才道:“哪有什麽成熟想法,先渡過眼前的難關再說,眼下,我隻考慮如何守住廣州,守住元奇的這點子家底。”
黃殿元今日好不容易算是探出來對方一點真實想法,哪肯罷手,一再套問,易知足卻是再不肯稍露一點口風,酒宴早早散席。
出了磊園,黃殿元依然還在回想易知足的那番話,很顯然,易知足不是說說而已,元奇這幾年創辦了長樂機器製造廠,長州造船廠,修建佛廣鐵路,開辦機器繅絲廠,機器榨糖廠,開采昌化鐵礦,又組建元奇團練,采用西式練兵法訓練團練,以前不覺的,如今一捅破,這可不就是推行機器工業,編練新軍?
這小子野心還真是不小,可問題是朝廷容的下元奇,容的下這小子嗎?只怕是有些玄,與英吉利的這場戰事只怕持續不了多長時間,畢竟英人只是要求開放口岸自由貿易,一旦戰事結束,朝廷怕是就會對付元奇。
次日一早,易知足就進城趕往總督府,向林則徐稟報了懿律要求見面商談的事情,他既然將會面的地點定在澳門,又讓葡萄牙人做中間人,這事就不可能瞞的住,自然要先給林則徐通氣,否則事後,免不了會被無端猜疑。
懿律私下約見易知足,林則徐倒並不太在意,也沒多想,朝廷有規矩,地方大吏不得私下接見洋人,兩廣總督,廣東巡撫可沒少拒見英夷,屢屢碰壁之下,英夷學乖了,改而約見易知足,這也是情理中事。
懿律這次約見易知足,不消說,肯定是衝著那幾千英軍戰俘來的,對於那批戰俘,林則徐心裡其實頗為糾結,當初他可是發布了懸賞令——《懸賞緝拿英夷首級》的告示,俘獲英船一艘賞銀十萬,破壞一艘賞銀三萬,俘殺白夷五百,俘殺黑夷三百。
易元奇團練手中的四千多戰俘若是跟他領賞,那可是二百多萬的賞銀,他就是將藩庫搬空,也拿不出那麽多的銀子來,是以,在進京獻俘行不通的情況下,他根本就閉口不提戰俘一事,對於易知足提出允許英軍贖回戰俘,他也不做明確的表態。
但欽差大臣琦善明日就到廣州,他可不希望易知足因為戰俘的事情而與琦善鬧翻,略微沉吟,他才道:“欽差大臣琦善明日抵達廣州,對於那四千多英軍戰俘,肯定是要一一驗證核實的,元奇團練的戰功有一半都是源自那些戰俘。
再則,欽差大人此番前來廣州,主要是與英夷談判,這批戰俘,知足得謹慎些,輕易不要應諾英夷,另外,既然會談,最好是乘機摸摸英夷的真實想法。”
“在下明白。”易知足欠身道,頓了頓,他接著道:“還有件事稟報部堂大人,英軍正在向廣州增兵。”
增兵?林則徐眉頭一揚,道:“消息可屬實?增兵多少?”
情報自然不會錯,但易知足卻不好解說,當即便緩聲道:“英夷增兵,乃是情理中事,英夷其實很清楚,朝廷不會輕易應允他們的無理要求,所謂的談判,不過是緩兵之計,待的援兵抵達,戰事可能會進一步擴大,至於增兵規模,估計應該會過超過一萬。”
聽的這話,林則徐心裡不由一沉,英夷這個月來攪的東南沿海不寧,他已是深感不安,大清水師根本無法出外海作戰,對於英軍艦隊,只能是望而興歎,一點辦法都沒有,這麽下去,朝廷遲早是扛不住的,若是戰事進一步擴大,且不說東南糜爛,他的處境可是大為不妙。
默然良久,他才悶聲道:“琦善是堅決主撫,皇上派他來廣州,顯然也是傾向於撫,兩方若是達成協議......。”
達成協議還不是一張廢紙, 易知足看了他一眼,沉聲道:“英夷反覆無常,部堂大人對此是深有體會,若是大隊援兵抵達,必然會另生事端......不過,英夷援兵抵達廣州,至少是明年....。”
略微沉吟,林則徐才道:“知足的意思,是立足於打,讓朝廷早做部署?”
“非是咱們要打,而是英夷要打。”易知足沉聲道:“若是敗的太慘,英夷必然是得寸進尺,其他西洋強國也會窺覷大清。在下竊以為,朝廷不僅要立足於打,而且要做好持久戰的準備,英夷畢竟是遠道而來,糧草器械彈藥的補給不便,無法長久作戰,咱們雖然打不贏,但若是能堅持打,拖到英軍難以為繼,則有可能換來一二十年的太平。”
頓了頓,他接著道:“部堂大人最好是上折子,懇祈皇上南下,坐鎮江南,傾全國之力打這一仗,這是關系到大清百年國運的一仗。”
“關乎大清百年國運?”林則徐輕聲念叨了一句,不解的道:“知足這話何解?英夷此番挑起戰端,也無非是為了貿易,怎會關乎大清百年國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