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盛德四十出頭,有些清瘦,戴著一副黑邊框眼睛,嘴唇下巴都清潔溜溜沒有一根胡子,穿著一身合體的深灰色西裝,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精神也頗為儒雅,給人的感覺更象一個學者而不是商人。
上海繼剪辮子之後又興起了一股自發的刮胡子和剪指甲的風氣,原因自然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易知足一直沒蓄須,不論什麽時候胡須都刮的乾乾淨淨,指甲也是如此,從來不留長指甲,歸國的留學生和國內的大學生相繼效仿,漸漸引領了整個上海的風氣。
走到書房外,王盛德刻意放緩了腳步以便顯的更穩重一些,他不僅是上海工商聯主席,也是江蘇谘議局副儀長,他雖是出身商賈世家,但本身也是從英吉利留學歸國,如今上海的政界和工商界對於新學歷已越來越重視。
進的房間,見的易正行、趙烈文也在,王盛德連忙一一躬身見禮,易知足微笑著道:“王主席無須拘禮,坐。”
俟其落座,他才道:“美利堅、德意志相繼爆發嚴重的經濟危機,這事應該有所耳聞罷?”
奧美德三國的經濟危機,上海大小報紙連篇累牘的報道,王盛德豈有不知之理,當即微微欠身道:“不知此次經濟危機是否有可能演變成世界性經濟危機?對我國是否會造成巨大的衝擊?”
“這些年我國的工業和經濟發展迅猛,衝擊在所難免。”易知足緩聲道:“朝廷推行一五計劃,為的就是應對這次的經濟危機。”頓了頓,他接著道:“增長工資,完善福利等舉措,其目的也是刺激經濟,拉動內需,避免爆發經濟危機。”
今日召見是為了這事?王盛德心裡不由一緊,遲疑了下他才開口道:“王爺,工人工資增長難,下跌更難,增長工資就意味著增加成本,這無疑會削弱我的工業產品在國際上的競爭力,也會影響在國內的銷售。”
他意猶未盡的打住了話頭,實則在他看來,依靠增長工資和改善福利根本就不可能刺激經濟,拉動內需,工人有富裕的錢都會郵寄回家鄉,要麽就是存入銀行,根本不會消費。
易知足看了他一眼,轉而看向易正行,道:“行之來說說。”
聽的這話,易正行笑道:“這話說來可就長了。”
易知足道:“那就長話短說。”
“是。”易正行沉吟了一下,才開口道:“爆發經濟危機的原因是什麽?是生產相對過剩,為什麽會出現生產相對過剩?
簡單地說,利潤等於商品售價減去工資,換而言之,商品售價等於利潤加工資。也就是說,工資買不光所有商品,必須利潤也加入購買,產銷才能平衡。
但利潤實際上只有很少一部分加入購買,也就是消費,越富有的人,消費佔總收入的比例就越低。這就是導致出現生產相對過剩的根本原因,也是爆發經濟危機的根本原因!
提高工資,減少利潤,雖然不能從根本上杜絕經濟危機,但有利於緩解經濟危機,這就是元奇一直不斷提高工資的真正原因。”
盡管易正行說的十分簡潔,但卻頗為透徹,王盛德一聽就明白這其中的意思,他微笑著道:“農民呢,農民沒有工資,卻同樣具有消費能力。”
“問的好。”易知足笑道:“這個理論是針對工業化程度高的國家,對於農業國並不適用,實際上,在沒有外部原因的情況下,農業國基本不會發生經濟危機。
我國發展工業已經三十年,工業也已經具備一定的規模,但卻一直沒有爆發經濟危機,就是因為工業產值所佔的比例不大,
國內龐大的農民消化了相對過剩的商品。不過,我國的工業發展速度正越來越快,工業所佔比例也會越來越重,最終會取代農業,從農業國一躍而成工業國,但工人的工資增長必須有一個漫長的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
王盛德並不甘心,沉吟了下才道:“工人的工資增長到一定的幅度,也不會全部用於消費罷?”
“這是自然。”易知足道:“不過,現在的工資水平還遠遠還達不到那個程度,至少數十年內不需要考慮這個問題。”頓了頓,他接著道:“提高工資,不僅是為了最大限度的緩解經濟危機,也是促進我國工業發展的需要。
過低的人力成本,會導致一切都停滯不前,會阻礙先進技術的開發和應用,眼下正處於第一次工業革命向第二次工業革命過渡的階段,我國必須積極開發應用推廣普及新技術,否則就有被西洋再一次拉下的可能。
工業時代是一個不斷追求創新,永無止境的時代,第二次工業革命之後會有第三次工業革命,第四次工業革命,第五次、第六次。
一旦固步自封,就會很快被追趕上,被淘汰,我們必須從一開始就為以後的持續發展打下良好的基礎。”
還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甚至是不斷出現的工業革命?房間裡幾人都愣愣的看著他,好半晌,王盛德才回過神來,他心裡清楚,既然是易知足的意思,即便是再不願意,也無法改變。
略微沉吟,他才不無擔心的道:“一眾廠礦企業業主投資辦廠也是為了追逐利潤,怕是不易說服。”
“一場經濟危機要倒閉多少廠礦企業?”易知足冷聲道:“大清發展工業三十年,大小廠礦企業如雨後春筍,元奇不介意發動一場人為的經濟危機以優勝劣汰,去蕪存菁,有反對的,把名單列出來,元奇進行全方位的封殺,斷掉他的原材料、資金、技術、市場、交通!”
真要被元奇封殺,哪還有活路?王盛德心裡一緊,連忙道:“在下會將王爺的意思如實轉達。”
易知足點了點頭,伸手去拿茶杯,準備端茶送客,王盛德見狀連忙道:“王爺,別省都是修建鐵路或者是水利工程,江蘇卻是修建兩條公路,谘議局不少議員對此頗有微詞。”
聽的這話,易知足伸出去的手頓了一下,道:“一五計劃,江蘇可謂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其工程項目和劃撥的資金遠遠高於其他省份,你們還有微詞?”
頓了頓,他接著道:“滬寧、滬杭兩條公路是額外增加的,公路的重要性不亞於鐵路,隨著汽車的發展,其重要性將會超過鐵路,不要有眼不識金鑲玉。”
在元奇的高壓下,工商聯已初步同意大幅提高工資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就傳的沸沸揚揚,工人們自然是興高采烈議論紛紛,雖然不是頭一次漲工資,但漲工資總是一件讓人分外愉快的事情,不過,還沒等工人們的高興勁過去,上海的物價就開始出現上漲,衣食住行全部出現高低不一的漲幅。
“嘀鈴鈴”清脆的電話鈴聲響起,趙烈文接過電話問了一句,隨即轉身道:“大掌櫃,恭王電話。”
易知足才接過電話就聽的奕?略顯焦急的聲音,“國城兄,上海又在吵著漲工資?這才幾年時間,漲了多少次工資了?”
“此舉也是為了應對經濟危機的衝擊。”易知足不急不緩的道:“一五計劃側重的只是重工業,即便工程全面展開,受益面也有限,達不到以點帶面的效果,與提升工資相結合,就足以全面帶動。”
“上海的工人漲工資,天津必然受影響,工人都漲工資了,學校教師,朝廷官員衙役、官兵漲不漲?”奕?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沉悶,“朝廷的歲入情況,國城兄不會不知道罷?”
“漲,當然要漲,不患寡而患不均嘛,豈能不漲?”易知足語氣輕松的道:“朝廷財政緊張,元奇可以先行借貸,如今各省正在大力發展工業,朝廷歲入也即將迎來大幅上漲,這點子開支根本不存在問題。”
電話那頭的奕?登時不吭聲了,這說的是實情,如今各省都在興辦工廠積極發展工業,朝廷的歲入肯定會大幅增長,這點子工資漲幅確實是支付的起,略微沉吟,他才道:“這次漲幅多少?我讓人先打預算。”
“百分之二十。”
“多少?”奕?懷疑自己聽錯了,一次性漲幅百分之二十,以後日子怎麽過?
“漲幅二成。”易知足加重了語氣道:“我需要借助這次漲工資刺激物價上漲,尤其是農產品。”
奕?也清楚這次的經濟危機與以往的不一樣,易知足早就給他分析過,美利堅、德意志、奧地利三國嚴重的經濟危機也部分證實了對方的判斷,身為第一任內閣總理大臣,他也不希望出現任何的閃失,況且有元奇在資金上進行支持,他也沒什麽好顧慮的,沒多考慮,他便道:“好,依國城兄的。”
西歷十二月一號,鎮南王府率先通告,從西歷元月開始,元奇名下所屬廠礦企業所有職員工資一律提增20%,休息時間從一個星期一天半增加到兩天,最低工資也相應提高,另外,養老保險、醫療保險也做出了相應的調整。
次日,大清皇帝祺祥也發布諭旨,所有朝廷發放俸祿的官員、官兵、衙役書吏等的俸祿一律上浮二成,其他福利待遇也一並遵照元奇。
工商聯也正式下文,所有廠礦企業職員的工資福利待遇一律跟隨元奇浮動。
如此大幅調整工資福利待遇,朝野上下一片嘩然,物價也在一夜之間全部上漲,只是上漲的幅度不一,易知足最為關注的糧食價格直接漲了二成。
鎮南王府,長樂書屋。
趙烈文拿著一份剛剛統計出來的各省物價表滿面笑容的走進房間,“大掌櫃,各省物價普遍上揚一成到三成不等,元月之後,可能還會持續上漲。”
接過統計表仔細看了一陣,易知足才道:“比預料的效果似乎還要好點。”放下統計表,點了支煙,他才道:“記得在馬尼拉時,惠甫曾問,我們應對經濟危機的法子,西洋各國皆可仿效,我們如何才能快速超越?”
趙烈文日有所思的道:“大掌櫃的意思,是西洋各國不敢象咱們這樣增發紙鈔?”
“不錯。”易知足頜首道:“西洋各國有著完善的嚴格的銀行制度,不論是金本位還是金銀複本位, 都不敢隨意增發紙鈔,因為他們發行的每一張紙幣背後都必須要有足夠的黃金或者白銀作為儲備。
受此限制,西洋各國發行紙幣的數量也就等於是被限制了,除非有更多的金銀儲備,否則就不能增發紙幣,因為有被擠兌倒閉的風險。
但實際上,增發一定數量的貨幣,保持溫和良性的通貨膨脹更有利於經濟的發展,在爆發經濟危機的情況下,更需要通貨膨脹的刺激,只要我們能夠做到這點,我們就能夠實現彎道超越,西洋各國每一次經濟危機,對於我們而言都是機會——追趕超越的機會!”
猶豫了下,趙烈文才道:“眼下元奇發行的紙鈔是沒人兌換,一旦實行金本位之後,必然要允許自由兌換,增發的紙鈔勢必會造成擠兌的風險。”
“有德蘭士瓦的金礦,我們增發的紙鈔缺口很快就能彌補。”易知足道:“我們只不過是提前增發貨幣而已,以元奇的實力,這根本沒有任何風險,但西洋各國銀行卻做不到這一點,即便是中央銀行也做不到這一點。”
這確實是實情,趙烈文點了點頭,元奇銀行不僅是中央銀行那麽簡單,而且元奇也不是只有銀行,大清的工業幾乎有一半都掌控在元奇的手裡,可以毫不誇張的說,整個大清的經濟命脈都掌控在元奇手裡,這種高程度的壟斷,西洋各國沒有哪個國家能夠媲美。
去年的擠兌風潮,今年的一五計劃,調整工資福利,都足以表明如今的元奇已完全具備翻雲覆雨的能力,在大清已是不可撼動的存在,增發一定數量的紙鈔還真算不得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