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道台衙門出來,雨已經停了,劉光鬥瞥了一眼等候親兵牽馬過來的封耀祖,也不急著上轎,揮手屛退了前來迎接的下人,這才輕聲問道:“易道憲真有能力為二千義勇配備火槍?”
封耀祖打了個酒嗝,轉過身道:“看來劉大人不僅是對元奇團練不了解,對咱們這位新道憲也不了解。”說著他壓低聲音道:“元奇團練一萬團勇全部裝備的是西洋火槍,要不如何能夠一戰收復定海?還有,虎門炮台四百多門西洋火炮也是易道憲采辦的。”
元奇團練居然全部配備的是西洋火槍?劉光鬥還是頭一次聽聞,聞言不由恍然大悟,難怪元奇團練隻訓練半年時間就能如此厲害,原來是依仗西洋火器,也不怪易知足要避嫌,半晌他才長歎一聲,道:“元奇可真是有錢。”
“那是當然,大清第一號錢莊,還能缺了銀子?”封耀祖道:“劉大人若是想升官發財,可得好好把握機會。”
升官發財誰不想?劉光鬥心裡登時熱烘烘的,當即拱手道:“招募訓練義勇,還要多多仰仗封將軍。”
“劉大人何必客氣。”封耀祖笑道:“道憲不是說了,咱們如今都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飛不了我,也迸不了你,自當同舟共濟,精誠協作。”
小東門內,長生橋。
嚴世寬從道衙出來後徑直就轉到長生橋北端馬姚街的一棟宅院,這是他來上海後盤下的一處宅子,出入方便且安靜,而且距離天官牌坊街的福康盛錢莊也不遠。
一進院子,嚴小妹就迫不及待的迎了上來,道:“怎的冒著那麽大的雨來了,大掌櫃沒留飯?”
“他的應酬上海那些官員。”嚴世寬說著便道:“趕緊的,弄些吃的來,餓死了。”
“先去拿些點心來,再沏壺熱茶。”嚴小妹吩咐完之後,便問道:“大掌櫃有變化沒有?”
“有甚的變化。”嚴世寬說著取了一支雪茄叼上,不願意多說,今兒見易知足,兩人閑侃的時間不短,但對方卻一句也沒提及小妹,這讓他心裡隱隱有些不安,這一晃就是四年,小妹都二十了,他這當哥子的哪有不急之理。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易知足一直也沒訂親,也不知道那家夥心裡是怎麽想的?抽空的探探口風,這麽下去可不是事,老爺子每次來信也總會提及這事,弄的他都不知道該如何信。
見他似乎悶悶不樂,嚴小妹關切的道:“不會是一見面就被大掌櫃訓斥了罷?”
嚴世寬白了她一眼,揮手將丫鬟小廝屛退,這才開口道:“父親上次來信,說是你一年沒廣州了,甚是想念,要不廣州一趟?正好可以搭乘快船。”
什麽意思?嚴小妹一張俏臉隨即沉了下來,易知足一來上海,就讓她廣州,這是不想他兩人見面?難道?想到這裡,她語氣平淡的道:“大掌櫃成親了?”
“想什麽呢?”嚴世寬道:“大掌櫃成親必然轟動一時,能瞞得了誰?”
“那五哥是什麽意思?”
“大掌櫃如今已經不是昔日西關的易家三少了,也不只是元奇大掌櫃,如今是正經八百的四品道員,還襲著三等輕車都尉的爵。”嚴世寬緩聲說道:“不出意外的話,還會升,二品甚至是一品大員,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我可以不要名分。”嚴小妹想都沒想便脫口道:“打去年廣州,我就想明白了,我不在意名分。”
嚴世寬沉聲道:“可父親在意,我也在意而且大掌櫃也很是為難。”
“大掌櫃為難什麽?”嚴小妹不解的道:“我不在乎名分,大掌櫃有什麽為難的?”
“大掌櫃對咱們嚴家有大恩。”嚴世寬沉聲道:“納你為妾,人家如何看大掌櫃,挾恩圖報,乘人之危?再說,你五哥我與大掌櫃又是自小的摯交。”
“這乾五哥何事?”嚴小妹道:“誰不知道你與大掌櫃的交情,難不成還會有人因為這事背後說五哥的閑話不成。”略微一頓,他接著道:“再說了,做妾又不是什麽光彩事,誰會大張旗鼓宣揚不成?”
見她一副鐵了心的架勢,嚴世寬一陣無語,半晌才長歎道:“五哥明日幫你探探口風。”
“不用五哥幫忙,我自己去。”嚴小妹道:“我又不是找不著道台衙門。”
“別胡鬧。”嚴世寬輕聲呵斥道:“大掌櫃這幾日正忙著交接呢。”
上海縣衙。
一進房,劉光鬥就吩咐道:“請董先生過來。”隨即又道:“沏壺茶來。”
待的下人送來火盆奉上熱茶,董千秋才緩步而來,進的房間,他先看了一眼劉光鬥的臉色,這才上前見禮,含笑道:“東翁可是試探出了結果?”
“先生請坐。”劉光鬥很是親熱的道:“元奇團練倒是沒來,不過,易大人卻願意出前出槍出人幫著招募組建二千義勇。”將情況簡約的說了一遍,他才道:“這可謂是意外之喜。”
董千秋聽的很仔細,略微沉吟,他才緩緩開口道:“易大人年紀雖然不大,卻已執掌元奇四年,如此慷慨,怕是英夷進犯上海的可能較大,東翁需要仔細權衡。”
聽的這話,劉光鬥緩緩的點了點頭,這話有道理,易知足是行商出身,顯然不會沒來由的慷慨,必定是預料到英夷有再次進犯上海的可能,否則不會如此大方。
見他不吭聲,董千秋接著道:“風險不小,但機會更大。若是能夠憑借這二千義勇守住上海縣城,東翁必定高升。”
“二千訓練有素,配備西洋火槍的義勇,守得住上海嗎?”劉光鬥喃喃說道,象是詢問,又象是在自問。
房間裡安靜了半晌,董千秋才緩聲道:“這二千義勇若能及得上元奇團練之戰力,機會倒是比風險大。”略微一頓,他才接著道:“上海並非兵家必爭之地,英夷已經洗劫過一次,即便再次進犯,多半也是為籌集糧草,不會大舉來犯,如此,這二千義勇配合綠營完全能夠守住上海縣城,這對東翁來說,是大功一件。
退一萬步說,英夷再次大舉來犯,亦可著義勇頑強抵抗,兵力懸殊,血戰不敵,就算縣城失陷,朝廷也不至於降罪,況且,這城裡還有易大人在,林部堂斷然不會坐視上海不管,易大人本人也不會坐以待斃。
再則,易大人說的不錯,上海積極整兵備戰,嚴陣以待,英夷未必前來進犯,沿海防備空虛的城池多的是,英夷沒必要徒增傷亡。總下竊以為,機會遠遠大於風險,東翁盡可放手一搏,畢竟機會難得。”
劉光鬥點了點頭,定下心來,略微沉吟,他才道:“易大人辦理交接缺乏人手,還勞煩先生明日去道衙協助一二,另則,易大人對於義勇的要求很高,對年齡、身高、出身等等都有一定的要求,還得草擬一份招募義勇的告示,此事宜早不宜遲。”
次日一早,休假的三班衙役紛紛提前結束休假,趕到縣衙點卯,一個上午,蓋著鮮紅大印的招募義勇的告示就在上海的各大小碼頭、街道、路口張貼開來,登時就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縣衙大張旗鼓的招募義勇為那般?自然是英夷有可能卷土重來,春節安靜祥和的氣氛立時就被這一紙告示攪的蕩然無存,闔城士紳商賈百姓對此議論紛紛,有踴躍去報應募的,也有不少人盤算著開年了去鄉下避避風頭,城裡大小商賈更是人心慌亂,做生意最怕的就是世道亂。
道衙裡,易知足正忙著指揮下人更改布置簽押房,交接的事情,他只是走個過場,查庫對帳,核對文案等一應具體事宜都由師爺和下面吏操辦,他只須最後畫押便是,他若是親力親為,因為不熟悉,反而可能出事。
正忙著,李旺進來稟報道:“嚴掌櫃來了。”
“他倒是來的殷勤。”易知足道:“帶他去房。”說著便踱了出去。
嚴世寬快步走進房,一見面就笑道:“大掌櫃還真是雷厲風行,昨日到任,今日這招募義勇的告示就出來了,難不成,英夷還真會再次進犯上海?”
招募義勇的告示就張貼出來了?易知足也有些意外,他還真沒料到這劉光鬥辦事效率如此之高,昨晚才說,今兒上午就貼出了招募義勇告示,他笑了笑,遞過一支雪茄,道:“人心惶惶,不正好便於你行事。”
“那倒是,利用這機會,上海分行可以迅速的搶佔市場。”嚴世寬說著點燃雪茄,抽了一口,才道:“不完全是為了分行著想吧?”
易知足不接這茬,卻道:“分行盡快開張,同時,將我上任的事情散播出去,以便穩定人心。”
嚴世寬一皺眉頭,道:“穩定了人心,可不利於咱們分行。”
“孰輕孰重,你掂量不清?”易知足斜了他一眼,道:“上次英夷破城,你吞並的還不夠?”
“還有三十余家實力雄厚的錢莊還在強撐著。”嚴世寬試探著道:“能不能稍稍緩上幾日?”
“三日內掛牌開張。”易知足道:“以後元奇的實力,要一統上海的錢業,不是什麽難事,別因小失大。”
嚴世寬正容說道:“謹尊大掌櫃諭令,三日內掛牌開張。”
略微沉吟,易知足才道:“招募義勇這事,你如何看?”
嚴世寬不以為意的道:“隻招募二千義勇,估摸著英夷再度來犯的可能不大,大掌櫃應該是防范於未然。”
易知足磕了磕煙灰,道:“別說廢話。”
廢話?嚴世寬一楞,琢磨了下才試探著道:“招募義勇是縣衙出面,大掌櫃是想摻沙子?”
易知足笑了笑,道:“咱們可沒有為他人做嫁衣的習慣,從學徒中挑選一些符合條件的送進去。”
“萬一走漏了風聲怎麽辦?”
“走漏風聲?”易知足盯著他道:“元奇學徒第一條要求就是嘴嚴口緊,你是怎麽挑的學徒?還有,元奇在上海就那麽沒吸引力?學徒不以進元奇為榮?還是元奇上海分行太容易進了?”
“大掌櫃別惱,在下也就順嘴一說。”嚴世寬訕笑著道:“大掌櫃放心,這事保證辦的妥妥當當。”
“這還差不多。”易知足說著站起身,道:“先去忙吧。”
嚴世寬站起身卻沒挪步,見這情形,易知足道:‘有事就說,什麽時候變的婆婆媽媽了?”
略微猶豫,嚴世寬才有些為難的道:“小妹吵著要來見您,昨兒就要去接你,我死活才攔下來。”
易知足聽的一笑,“選個地方,晚上我請她吃飯。”
見他如此爽快,嚴世寬心裡一松,道:“還選什麽地方,我在長生橋附近買了棟宅子,不算小,要不,就家宴罷。”
“行。”易知足無所謂的道:“下午四點來接我。”
下午四點, 嚴世寬準時趕到道衙,易知足換了一身便服出來,嚴世寬左看右看,才道:“昨日還沒留意,你辮子什麽時候那麽粗了?”
“假的。”易知足說著一笑,“走罷。”
出了衙門,嚴世寬道:“在小東門附近,有一段距離,要不要坐轎或者坐船?”
易知足擺了擺手,道:“時辰還早,走走,順道也看看這上海城。”
上海縣城遠不及廣州,城裡幾乎沒有什麽通衢大道,街道大多不寬闊,嚴世寬帶著他在大街小弄間穿行,邊走邊道:“長生橋在方浜之上,上海是典型的江南水鄉格局,城內河浜密布,一大特色就是河浜多,橋多,大大小小有六七十座橋,城裡交通,是乘船的居多,素有“有舟無車澤國”之稱。”
一路穿過幾條河浜,見的河水渾濁,河面不時還能看到一些汙穢之物,易知足忍不住暗暗搖頭,很明顯,城裡沒有修下水道,用水排水都是直接往河浜裡排,這可真夠糟糕的,日後開埠,改建的耗費怕是不會比修建新城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