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沒吃到早飯,9連就更早地進入了奔襲途中那種精疲力盡、大汗淋漓、感覺知覺能力下降、大腦時時出現空白的階段。[m]網--成玉昆不僅沒吃到早飯,也沒有吃壓縮乾糧,他進入上面的狀態就比戰士們更早。他所以能忘記饑餓、炮火、雷區,堅持不懈地向上攀登,真正的秘密就在於他腦海裡已形成了明確的信念。他只要把9連帶上一號嶺,帶到632高地地區,就完成了全部任務。他並不明白上面的信念其實是饑餓造成的判斷力降低的結果,它卻反過來使他能夠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為淡漠地看待炮火、雷區甚至腹中的饑餓。他的一系列思想是:死亡是和戰爭連在一起的,如果9連不打仗,他當然不會死亡;既然他不會死亡,眼前的炮火、雷區、腹中的饑餓就不可能對他造成傷害。這種思維在常人看來是荒謬的,在成玉昆心中卻非常自然。整個智力活動能力的降低還使他不知何時本能地從烏蘭特手裡接過壓縮乾糧啃起來。他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在吃壓縮乾糧;此後卻一直沒有停止吃壓縮乾糧。正是靠這種下意識狀態下的咀嚼和進食活動,他才有了體力和精力,趕在全連前頭爬上了一號嶺大山梁。
山梁上涼風一吹,成玉昆的感覺和知覺能力恢復了大半。7連和8連已經離開,只剩下營部的一名徒步通信兵立在山梁上等他們。看見他搖搖晃晃地走上來,通信兵忙上前幾步。舉手敬禮:“報告程連長,營長讓我留下傳達他的話:副團長命令你們連上來後不要耽擱。馬上前進,要加快速度趕上前面的隊伍!”
希連山三號峰上的蘇軍高平兩用機槍正向一號嶺南面大山坡凶猛地掃射;8連的隊伍已向下躍進了很遠一段路程。成玉昆清楚地意識到更艱難的行程還在前頭!最先隨他登上山粱線的不是1排和2排,而是原先位於行軍序列最後尾的3排。成玉昆馬上命令商玉均:“3排長,現在由你們排擔任尖刀排,:迅速跟上8連!同時向後傳,讓1排2排加快行進速度!”
同出發前相比,商玉均的臉色更白了;因為嚴重脫水,臉上的棱角也突了出來。他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立即執行了成玉昆的命令。
商玉均帶3排衝下一號嶺南大坡時,梁騰輝剛由張偉攙扶著走上山梁,臉上一副恍恍惚惚的樣子。成玉昆心裡又來了氣:瞧這個訓導官,還沒到目的地,他倒先要一個人伺候著了!他想也沒想,就用抱怨的聲音高聲說:“訓導官,你們後面怎麽搞的?1排2排怎麽沒跟上來?!”
梁騰輝沒有回答他。隻條件反射似地衝他抬了抬眼皮。梁騰輝早上也沒吃上飯,腹中空空,他以前是律師,總坐辦公室,身體素質比成玉昆更差,走不多久就搖晃起來。張偉開頭也讓他吃乾糧。可他隻胡亂嚼了兩口,胃就絞痛起來,隻好不吃。梁騰輝自從出發前他覺得自己已和戰爭沒關系了,再置身於炮火和雷區之中,他便獲得了一種形而上的安全感;這種狀態並不妨礙他途中履行自己的職責。當一發炮彈將1排的一個戰士炸成重傷,他還能相當清楚地安排擔架把傷員抬下去。再往上走。這種身心分離的精神狀態便和體力不支引起的虛脫結合在一起,使他成了一個神情恍惚的人,全靠身強力壯的張偉一步步將他攙上一號嶺大山梁。成玉昆的話到底還是驚醒了他,讓他的半昏迷半麻木的知覺明白自己到了山梁上。但是隨後再朝東南方向的632高地地區望一眼,朦朦朧朧地想到路途還很遙遠,希連山上的蘇軍正向他們的必經之路瘋狂射擊,死神依舊張開著烏黑可怕的翅膀在這片天空下翱翔,梁騰輝的那個真實的自我就又不願意回到現實中來了,它又離開這場戰爭、離開自己的形體遠去了!成玉昆終於沒有聽到他講任何話,只是驚訝地看見他在張偉的攙扶下,一步也沒在山梁上停留,緊隨3排走下南大坡去了!
自從目睹了清晨蘇軍炮擊時林子邊緣發生的事情,商玉均就一直沒有從那一刻驀然闖進心靈的、壓倒一切的黑暗和恐懼中解脫出來。“……死……是的。”在林子裡炮彈此起彼伏的爆炸聲中,他蜷縮在洞深處,瞪大失神的眼睛,漠然地望著面前一小塊不斷震跳的洞壁,長久地感受著類似一條冰冷的蛇順著脊椎溝爬上來,纏上了自己脖頸和喉嚨那樣可怕的寒顫,意識也完全凝固了,隻保存了上面那個讓他無比驚駭的意念;他已經明白了林邊發生的事情,可是又不明白,尤其不明白死會是這樣一種赤裸裸的、完全不讓人有所準備的形式。死似乎不應當那麽突然,將一個活生生的人轉眼變成一個蒸騰著稀薄的輕紗一樣煙霧的彈坑,它不應當那麽簡單……是的,不應當那麽簡單!
“死。……它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事物呢?它的真相同過去我了解的一切詮釋它的概念、理論、詩篇、音樂、繪畫……都不相同。……死僅僅是一種無法預測的、人們突然遭遇的、猝不及防的事實。……死就是一切的結束,不僅是思想、感覺、情緒等等一切形而上的、靈魂性質的存在的結束,而且首先就是肉體的毀滅。”
意識流淌起來,到了這兒又堵塞了,似乎有人要他更仔細地體會,“毀滅”二字特有的沉重底蘊。那條冰冷的蛇在喉嚨口活動著,將他的脖頸越束越緊;眼前的一團昏黑漸漸淡了,商玉均抬起頭,朝洞外望去,那團昏黑並沒完全散去,它化作一張灰黑色的帷幕,籠罩在視野所及的一切景物之上。使炮火洗劫下的天地、山川、草木都一反常態地具有了陰森可怖的色調。似乎為了弄懂“毀滅”二字的全部含意,他的目光再次下意識地投向坡下林子外邊的炮彈坑。他還是沒有看到它。看到的還只是坑沿上幾叢“嘩嘩喇喇”燃燒著的灌木。灌木的枝條是黑色的,正在吞噬這些枝條和葉片的火焰也是黑色的,這幅圖景又讓他的心驚悸起來,陡然覺得比自己剛剛經歷的死亡的一幕還要可怕。
“我這裡發生了什麽事情?……是的,有一件事情發生了。因為那個彈坑,那些黑色的火焰,我突然對什麽事情都不能理解了。……我喪失了對戰爭和死亡的理解能力。”意識又流暢起來,又堵塞了;又流暢了。又堵塞了。
他遇到了一個自己根本無法理解的事物:死……它讓他恐懼。這很可恥嗎?不。……生是每一棵小草都無限渴望的,不然每當寒冬去後,早春來臨,它們就不會匆忙地歡喜地展開心靈中珍藏和孕育了一個冬天的點點綠意,不會讓自己的花兒在生命最美麗的季節裡開放,不會在秋風蕭瑟時殷殷其意地將種子灑向天涯海角。……死,則是一隻螞蟻也不願意的。所以螞蟻死後屍體也會呈現出痛苦的和醜陋的姿態。……人是萬物之靈,他的生活空間和思維空間那麽廣闊,認知能力甚至能夠達到自己不能預知的境域,每一次新的日出,每一處新的景觀——一座山巒,一條河流。一片森林乃至於一片落葉,一粒被陽光照亮的水珠,都能給他的生命帶來愉悅和幸福,一年四季,他都可以期望得到別的生物難以得到的歡樂。人為了讓自己高興還創造了那麽多足以與大自然的美麗相映生輝的文明成果,人剛剛學會站立便開始了征服宇宙的航程。……人為了享受生活還下大力控制衰老。不讓自己過早地死亡。……人擁有的東西比螞蟻多得驚人,生命卻和螞蟻一樣只有一次,因此死亡對人來說就顯得格外可怕和可惜。
但是人也創造了戰爭。
他接著往下想,意識卻在此處堵塞了,他又迎面遇上了自己不懂的那個黑暗和可怕的事物。
生,是人們渴望的;死,是人們厭惡的;可是人們卻用戰爭的方式讓他人和自己死亡。……人創造了科學,發明了各種機械,寫出了瑰麗的詩篇,他們的智力不應當這麽低下。……可是他們還是要用戰爭解決許多問題。這其中就不能沒有某種更深刻、更合理、也更有力的理由,一種既令人悲哀又無奈的理由。……他的思考又回到嚴密的邏輯演繹中來了;他意識到自己剛剛開始擺脫那個彈坑帶給自己內心的無序和混亂,正一步步接近從本質上理解戰爭和戰爭給軍人帶來的死亡。可是他沒能接著思考下去。在蘇軍炮擊半小時後,全營已接到了奔襲的命令。烏蘭特將他從洞裡喊出來,傳達連長的命令,讓他帶3排去林子外邊集合。商玉均機械地執行了連長的命令,內心的問題並沒有解決,相反還因連隊即將出發去作戰而被賦予了新的緊迫感和沉重感。
“你可能還沒有弄清楚它,就倒下了!”他想。
商玉均站在集合起來的隊伍的一側,搖了搖頭,想從這種沒有結束的夢魔般的思想中清醒過來,卻透過林子望見了太陽:太陽也是黑色的,中心是一團黑色的熾烈地翻騰著的火焰;太陽下面是他熟悉的天地、山川、草木,它們也都是黑色的,或者說都毫無例外地披著一層稀薄的輕霧似的黑紗!
他就帶著這些感覺和思考經歷了全連集合後發生的每一件事情:參加軍官碰頭會,聽成玉昆傳達副團長的指示;回排裡組織出發前的戰鬥檢查;然後站在隊列中等候出發的時刻到來。他做這一切都是被動的,心不在焉的,內心中那個緊迫的問題妨礙他將注意力真正轉到外界來,但是外界發生的事情卻影響了他繼續深入思考下去。他沒有聽到張忠亮的哭聲,直到成玉昆跑過來,衝張忠亮和他怒叱,他才醒悟過來,卻沒有聽清成玉昆說些什麽。這一刻他心裡只有一個突然湧上來的簡單的念頭:這個討厭的家夥在喊什麽?讓他趕快走開!這樣一想,一個惡毒的意念便無師自通地湧到了嘴邊。
“連長。他餓了!”他大聲衝成玉昆說道,目光變得明亮而銳利。這句話的效果果然是好的。周圍的戰士們笑起來,成玉昆則以為自己受了極大汙辱,朝他喊了一句什麽,就氣呼呼地走開了!
後來又發生了一些別的事情,不過他覺得它們都與他無關,卻讓他始終沒有再回到那層似乎很快就要找到答案的邏輯思維的冰面上去。
再後來連隊就出發了。太陽、大地、山川依然是黑色的,死氣沉沉的,卻暗含了一種更為緊迫的意味。一條同樣蒙上了死亡的黑紗的小路搖搖晃晃地伸向一號嶺大山梁。他的注意力又回到內心中那個尚未解決的問題上來了。
“戰爭和死亡。……這是個我沒有弄懂的問題。卻是我必須弄懂的問題,”他想,一發炮彈從希連山方向飛來,嘯叫著落在山坡高處,他本能地向後一躲,沒提防腳下的石頭,一屁股坐倒下去。濃煙散去之後。他望見前面2排的幾個戰士正用訕笑的目光望著他,好像在說:瞧一發炮彈把你嚇的!商玉均忽然又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了。
“……他們真會那樣想我嗎?……他們肯定認為我怕死!……但是他們對死亡就沒有絲毫的恐懼嗎?”他想,心又抖起來,忽然覺得如果別人都不害怕死,他的恐懼也許真是可鄙的和恥辱的。另一發炮彈過了十幾分鍾才嘯叫著打過來,尚沒落地。他就看到剛才譏笑過他的幾個戰士驚叫著臥倒在地,好久沒有爬起來。
“……不,他們也害怕死。”他想,一直被恥辱感折磨善的心好受了一些,“既然如此。剛才他們為什麽要訕笑我呢?……他們,和我的不同在哪裡呢?”
又一發炮彈飛來了。他再次匍匐在地,生命中陡然生出一些激動。
他再次站起身;一步一步艱難地向一號嶺大山梁攀登。戰爭是他不能理解的,死亡是他所恐懼的,但這種機械的攀登行動卻似乎與二者沒有直接關系,它僅僅同另一種現已成了他生命本能的職業責任有關系,同這種職業責任賦予他並逐漸養成的服從的習慣有關系。由於走上了這條小路,不時有炮彈飛來,他內心的注意力不得不部分地轉移到外界,而外界的死亡恐懼也部分地抵消了他內心中對於死亡問題的注意;然而他又不能完全放棄對死亡的注意,無法不繼續思考戰爭和自己的死亡應當具有的形而上的理由。
商玉均就是這樣帶著3排超過1排和2排最先登上一號嶺大山梁的:他對戰爭和死亡的“形而上”的恐懼妨礙了他全身心地感受外界的死亡恐懼,他對於後一種恐懼的反應就是不敏銳的,遲鈍的,許多時候別人都覺得應當迅速臥倒,他卻沒感覺似地繼續朝嶺上攀登,這時他的行為在全排戰士眼裡就成了鎮靜和英勇;蘇軍炮擊開始前他對全排違犯規定吃乾糧采取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出發時3排的士兵們就比1排2排的士兵們肚裡多了點兒“本錢”,這點“本錢”在節骨眼上就顯示出了作用;商玉均自己是遵守連隊規定的,投有提前吃壓縮乾糧,他就最先進入了那種頭暈目眩、兩腿發軟、感覺和意識能力降低的狀態;這時八班長龔文選和七班長呂立偉先後履行了昨夜臨睡前對他許下的諾言,他們沒有讓他“丟臉”,輪流扶著他,一步一步朝上走,終於到達了那道先前看來似乎高得無法攀援的大山梁。
雙腳站立在山梁線上,他發覺連長也幾乎同時完成了對一號嶺的攀登。商玉均的意識回到現實中來了:成玉昆沒有讓他們在山梁線上停留一會兒,就命令3排變成尖刀排,下到南大坡去追趕8連的隊伍!
希連山高峻雄險的諸峰迎面撞疼了商玉均的眼睛, 它們像他今天看到的一切事物一樣蒙著一層死亡的可怖的黑色紗幕。內心的恐懼卷土重來,於是成玉昆就在他沒有血色的臉上看到了一閃即逝的猶豫不決。但那種成了另一部分生命本能的職業責任感賦予他的服從的力量再一次作用於他的意志之上,成玉昆的命令馬上被執行了。
商玉均沒有想到,他內心中那個一直沒有在邏輯思維的層次上解決的問題,卻因後面行程中的一個發現,暫時得到了解決。
最初十幾分鍾內,希連山三號峰上的高平兩用機槍還在追逐前面的8連3排,沒有拄意到他們;不過這種好運氣並沒有持續很久,等他們稍微向前靠近了8連3排的隊伍,這挺高平兩用機槍就撇下前面的打擊目標,把槍口朝他們調轉了過來!
“咚咚咚——!”第一個短點射打在他面前的草地上,商玉均就迅速臥倒了,精神也隨這串駭人的聲響高度振作和警覺起來。
ps:“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關其手機,收其pad,拔其網線,斷其,刪其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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